第7章 蕭牆亂生人事變,夢魂不到關山難(1 / 3)

第七章蕭牆亂生人事變,夢魂不到關山難

弄碧事件後,毓清被罰閉門思過九個月。

聽上去是皇子能受的最重責罰,其實暗地裏宮中賞出的珍玩美食連月不絕,工部與兵部的條陳也都日日送入皇子府內裁決,除了不能出門,日子過的比平時更加舒坦。後期克貴妃思念兒子,向皇帝求情將毓清接入宮中,毓清日日讀書弄鳥、習射演武,不時還與宮廷侍衛們玩些拆招蹴鞠,幾個月下來,閉門思過幾如榮養怡情。皇帝身上輕快時常常過來看問,見毓清與侍衛們玩得開心,也在一旁笑著觀戰,父子感情倒比毓清住在宮外時更近幾分。

端午佳節值逢毓清解禁,皇帝接連幾日病情穩定,便在禦花園裏擺了家酒。皇帝夫婦與毓清笑言不斷,毓疏看著滿園春花卻覺心緒糾結,席間一直獨自飲酒。克貴妃忽然轉頭看見他,笑向皇帝道:“陛下,疏兒不愛說話,似這般不聲不響的,被咱們晾在這裏了。”

皇帝回過神來也覺得好笑,向毓疏道:“你這悶脾氣打小這樣,也不知道改改。”

毓疏正待回話,毓清插言道:“三哥從小隻跟陌家荻表哥話多,如今荻表哥貶去了關外,三哥便益發不愛說話了。”

毓疏聽毓清這幾句話說得十分鬆快,隻似小時候對陌楚荻吃味時講出的抱怨,便笑了笑,向皇帝道:“父皇知道,兒臣講話全無半分情趣,方才見父皇母妃與六弟相談歡愉,隻恐若插言進去攪冷了氣氛。似這般在一旁聽著,兒臣心中也覺得歡喜。”

克貴妃知道毓疏從小顧念陌楚荻,對親弟弟毓清欠些關懷,今日聽毓清這些話,當他還記得兒時的委屈,便柔聲勸道:“那時荻哥兒身子不好脾氣又嬌慣,若你哥哥不去管便不肯吃藥,疏兒疼他福薄,既然常常過去照看,親近些也是自然,如今荻哥兒……”克貴妃猛地頓住,抬頭看了皇帝一眼,低下聲音道:“慢說是你哥哥……便是為娘也……”

當時陌楚荻陷罪,克貴妃向皇帝求過情,但皇帝道後妃為外戚幹政為古之大忌,大發一通脾氣。克貴妃不敢再求,隻得央毓疏出麵,不想毓疏同樣拒絕。如今想起這些事,克貴妃覺得又是心痛又是憂愁,眼淚在眼眶裏打了幾個轉,強忍著沒有掉下來。

皇帝見□□毓疏果然氣氛冷了下來,不免有些不快,皺起眉頭道:“一個流配的刑囚還有家人跟去照看,已是法外開恩了。寡人隻罰了他一個,未動陌家半分根基,若再覺得委屈,隻是不通事理。”

毓疏忙道:“母妃慈善,一向疼愛晚輩,如今隻是心疼荻哥兒,絕沒有半分埋怨父皇的意思。”

皇帝笑了笑,向克貴妃道:“好了,若不是知你如此,寡人怎會將清兒交給你養育。你為寡人養出了好兒子,是家國之福,即便稍微任性些,隻要識得大體,寡人不會怪你。”

千般榮寵也比不上天子的一句真心縱容,即便已是多年夫妻,親子在座,克貴妃還是微紅了臉頰。

眼見氣氛稍寧,毓疏略略寬心,卻聽毓清又道:“說到荻表哥,兒子想起一樁怪事。”

水色眼睛含著笑意,然而寒鋒深藏。

“怪事?陌家幹幹淨淨的宅子,能有什麼怪事?”

毓清笑起,搖搖頭說,“不是那些神怪之事,這樁怪事出在人上。母親知道,荻表哥去年秋天納了一房妾室,如虹妹妹幾次提起,說是生的如廣寒仙子一般。兒子心中好奇,便央如虹妹妹畫張小像與我看看,妹妹的丹青最是精妙的,畫出來的人兒果真形神俱備,兒子一看,卻嚇了一跳。”

毓疏抬眼看著毓清。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原來這幾個月的天真遊樂全是掩飾,今日既然趁機發難,想必已然思慮多時,隻是淺香一介流民女子,能落下什麼把柄給他……

皇帝和克貴妃正聽的專心,見毓清停下,都好奇地催他向下說。毓清頓了頓,笑道,“兒子一看啊,這荻表哥的妾室淺香生的竟與兒子在長安見過的盧衡侍妾一模一樣。不止是相貌,兒子見到那個叫弄碧的侍妾時,她大約有六七個月的身孕,荻表哥家的淺香九月生產,連日子都能對上,父皇母妃聽聽,是否怪事?”

毓疏眉頭緊扣,隻覺毓清的起事由頭太過荒謬。皇帝亦感匪夷所思,想了一刻,緩緩言道:“我兒是說,陌楚荻娶的是本應在牢中的弄碧?”

“兒子隻是覺得蹊蹺,瞎猜罷了,那弄碧是謀反死囚,父皇查查清楚豈不更好?”

皇帝轉頭看向毓疏。

毓疏回話道:“荻哥兒的這房妾室常年養在外宅,隻因將要生產才正式納入府中,他二人相識的經過荻哥兒對兒臣親口提過,絕不可能與弄碧是同一個人。”

“兩個女子生的一模一樣,世間真有此等巧事?”

“兒臣從未見過弄碧,不知是否真的一模一樣,單憑一幅小像,也不好講。何況昔年漢武帝宮中鉤弋夫人酷肖早亡的李夫人,可見同為傾國容貌,長相相似亦有可能。父皇若心存疑惑,兒臣向大理寺一問便知。”

毓疏應對迅速,言辭神態也十分安寧。皇帝看不出什麼紕漏,便道:“此事暫且放下,明日早朝寡人向越臨川問個明白。”

克貴妃心中並無半分憂慮,向毓清半叱半笑道:“別說是牢囚,你荻表哥那樣的清高脾氣,怎會將個嫁過人的女子納進府裏,為娘看你是閑悶了,無事可做瞎想去了。”說著重拾碗筷給毓清布菜。

毓清撒嬌賠笑,轉開話題去說些尋常言語。皇帝看著這一母一子覺得開心,轉頭對毓疏說話時,聲音卻不覺淡了幾分:“今日好容易一家團聚,疏兒也宿在宮中吧。”

毓疏欠身領旨。

一句話堵住了與越臨川暗通消息的機會,想來父皇心中疑慮已生。

毓疏看著身旁親情和樂如尋常父子般的皇帝與毓清,默默拈起酒杯。

——‘父皇最疼的是誰,你心裏比我明白’。

天心九重,若有半重分予你我,背了的負了的,拋了的棄了的,不會如此不值得。

“盧衡謀反案於去歲九月全部審結,妾室弄碧逢大赦出獄。”

皇帝聞言坐起,“她腹中懷有盧衡餘孽,為何得赦?”

越臨川叩道:“回稟陛下,大赦之前,弄碧於大理寺中生產,誕下的是一名女嬰。如此盧家絕後,她弱母稚子按律優先赦免,亦得陛下朱筆親批。”

當時大赦的名單龐雜冗長,皇帝哪裏仔細看過,如今聽越臨川這樣講來,心覺並無不妥,續又問道:“陌楚荻的妾室淺香可會是她?”

“淺香夫人是內室女眷,微臣不曾見過,但陌家小小姐既然誕在陌府,淺香必定不是弄碧。”

皇帝點頭,正待了結此事,毓清出列道:“父皇,兒臣有一事想向越臨川詢問。”

皇帝一怔之間,約略想起他二人從前過節,猶豫片刻,點頭準許。

毓清向越臨川道:“我知謀反之罪即便遇赦,需由斬改徙,但兵部後來接到的流徙名單裏並無弄碧之名,不知是何原因?”

越臨川轉頭看著毓清。

今日你是來要我的命的,對麼。

“回稟殿下,弄碧母子並未流徙,是無罪赦出的。”

皇帝原未思及這一層,此時愕然看著越臨川。

“感天大赦古有恩例,不誅幼子不誅少母。弄碧母女一為未滿月期的產婦,一為初生幼子,若千裏流徙必定半途夭亡。何況,盧衡雖誅,卻為皇親,六殿下也知流徙的女子是向邊關去充軍妓的,微臣當時以為,若令弄碧入軍為妓,禮法多有不便,故而免除她流徙之刑。”

“閑話不談,我隻問你弄碧現在何處。”

越臨川聞言揚起聲音,“殿下,大理寺是司法衙門,如今人已無罪赦出,天下之大,微臣怎知她母女現在何處?殿下若想查問人口之事,去戶部司民處怕更便宜些。”

毓清笑起,“我是不能問你大理寺的人,大理寺上上下下勾連統轄如鐵桶一般,已然看不出究竟是朝廷的司法衙門,還是酷吏隻手遮天禍亂朝綱的私堂了。”

毓疏聞言微皺眉頭,心道這些話合當交由禦史來講。如今都察院中直言敢諫的隻有陸妙諳,事涉越臨川卻應避開。看不出毓清久離朝堂,對朝中人事居然如此明白。

越臨川一雙鳳目狠狠挑起,疾聲道:“‘隻手遮天禍亂朝綱’?微臣審案從不曾動用法典未設之刑,斷案亦隻依真憑實據,微臣哪一點合得上‘隻手遮天禍亂朝綱’?”

“安插弄碧入盧府,以此起事,令天家骨肉相殘,算不算禍亂朝綱?為報答這樣的有用之人,先拖延死刑,後以恩例為由赦免活罪,更將此事埋於浩浩書檔不向陛下稟明,算不算隻手遮天?”

越臨川揚聲笑起,“殿下怎不再加上一條鼓動弄碧向方杜若求情,構陷朝廷命官啊?六殿下的戲文編得如此精彩,再加這樣一折,豈不更為有趣?這樣無憑無據的指責當頭砸下,怕微臣隻能妄揣殿下對微臣心懷不滿,因私廢公秋後算賬了!”

毓疏聞言喝道:“放肆!便是爭執之言,上下禮法不容敗壞!”

越臨川叩首謝罪。毓清轉向毓疏道:“皇兄說的是。越臨川是皇兄轄下的人,這樣的話隻合由皇兄來說。皇兄在朝堂上管得如此及時,他私下裏使那些翻雲覆雨的手段,皇兄為何不管?”

皇帝原道毓清隻為替方杜若出氣,此時見朝中勢力最隆的兩個兒子可能當堂翻臉,不由一陣心悸。

越臨川冷笑抬頭,“這‘莫須有’的罪名,自古是排除異己的至上手段。所謂君命臣死臣不得不死,殿下若一定想要微臣的腦袋,直說一句,微臣焉敢不給,平白扯上三殿下又為什麼?”

“弄碧既然安置在陌楚荻府中,三哥焉能不知。何況太子勢倒,諸皇子排位依次上揚,既然二哥早喪,三哥便是順位第一,既然受下弄碧這般好處,陌楚荻幫忙報答一二也是應該。”

如同腦海中炸開一聲驚雷,毓疏猛地轉向毓清。他原本從未想過陌楚荻會對自己說謊,此時聽見毓清的最後一句話,卻突然明了了前因後果,連陌楚荻為何說謊都已徹底懂得。心口一瞬之間如同滾油煎炙,痛得幾乎穩不住身形,毓疏心中清楚此時此地萬不可顯露異狀,然而實難撐持,按緊胸口弓下身去。

皇帝在寶座上冷眼看著,見他臉上全無慌亂神色,震驚之外隻有痛楚,心道若全是假扮,這做戲的手段未免太過高明了些。

“疏兒?怎麼了?”

毓疏竭力忍痛,半刻擇言道:“……自小兄弟,落得這般猜忌,兒臣……”

“叫內侍扶你下去歇息?”

“……兒臣無事,兒臣隻想與六弟將話說清……”

毓疏在朝中的聲譽遠勝毓清,百官見毓清逼他至此,一片低怨之聲。

越臨川此時言道:“話說到這個地步,既然六殿下將意思挑名,微臣便替三殿下將話說清。方才那段戲文微臣換個講法,戲到此處,弄碧已然用盡,那居心叵測之人必會將她遠遣天邊,甚或殺人滅口一了百了,何苦留在身邊徒埋隱患?這戲裏的陌楚荻好歹曾是昔年探花、當朝一品,又怎會將她藏於府中引火燒身?不過是納妾的時日與弄碧出獄的時日碰巧湊上,單憑一張小像,書家竟給他安上此等罪名!”越臨川說著直視毓清,“退一萬步講,說到三殿下排位得升,六殿下同樣身為皇子,更受陛下百般——”

“越臨川!”毓疏厲聲斷喝,“天家之事豈容臣子妄論,下殿領廷杖二十!”

越臨川生生吞下半句言語,愣在原處看向毓疏一刻,轉頭對皇帝叩首,起身出殿。

殿中一時寂靜,一忽兒廷杖施刑的聲音自殿外隱隱傳來,文武百官聽那陰慘聲響,個個冷汗濕衣。

毓疏轉身向毓清施禮,道:“方才越臨川張狂太甚,哥哥這裏向六弟賠禮。如今哥哥隻有一句話,橫豎淺香不是弄碧,誠如越臨川所言,陌楚荻也不會傻到引火燒身。”

“陌楚荻會不會引火燒身,看他在科舉案中的手段便知。為將史淵拖入不赦死刑,不惜陷罪於己千裏流配,皇兄覺得他還有什麼事是做不出的?”

毓疏驟然怔住,定定看進毓清的眼睛。

當局者迷,但這旁觀者未免太過清醒,原以為幹幹淨淨毫無心機的一雙眼,竟能將一切起承轉合瞬間看透,包括那連自己都看不分明的陌楚荻的百轉機心……

他想起最後一次抱住陌楚荻時那牢房裏寒冷的溫度,疼痛刹那蔓延四肢百骸,一點一滴凝結成冰。

“越臨川也好陌楚荻也罷,皇兄手下真是人才濟濟,一場豫州庫銀案令皇兄收束戶部,一場科舉案令皇兄接管吏部,如今丞相位缺,朝中六部皇兄已據其四,更將三法司統合旗下,想必不日便會全掌局麵。弟弟手中還有兵部工部,皇兄想要哪個,弟弟雙手奉上,免得來日落到與太子一般的淒慘下場。”

不愧為兵家裏手,隻此一役,可令對手十年苦心凋落殆盡。

毓疏看著自己的弟弟,心中漸有笑意泛起。

“哥哥手中的每一份權力都由父皇賜下,哥哥原以為抗旨不孝,今日卻明白遵旨不悌。方才那句話應由哥哥對你說,哥哥手下的四部、三法司,你要哪個,哥哥雙手奉上,如若全要,哥哥便都給你,隻要能避過蕭牆之亂,能令朝堂安定父皇安寧,哥哥可以回府靜養,此生再不參政。”

毓清淡淡笑起,“以退為進,皇兄這番話說得真漂亮。不過皇兄不必憂慮,弟弟想要的隻是弄清淺香到底是否弄碧,不如你我同請父皇下旨宣她上殿對質,若真不是,弟弟願受任何責罰。”

“——六殿下,容微臣說句公道話。”

聽見都察院中一人出列,毓疏垂眸。

你還當真為我算好了一切……陌楚荻。

陸妙諳行至殿中向毓清淺淺施禮,抬頭言道:“殿下說三殿下趁朝廷要案之機伺機弄權,微臣卻想問問六殿下,豫州州庫虧空是真,莫非越臨川應當含糊差使視而不見?史淵舞弊科舉是真,莫非陌楚荻應當同流合汙知情不報?三殿下依陛下旨意接管戶部吏部,殫精竭慮整頓積弊,不出數月令有司要務一片清明,莫非六殿下寧願政務凋敝,也不想見三殿下能者多勞?微臣不明白,為何這些為國為民的君子之舉,到殿下眼中全成了陰謀弄權的小人之心?”

你早已為我算好了這些立場,算好了會出麵講這些話的人。

即便退出朝堂,到今日仍是你在掌控局麵。

“講到太子一案,微臣記得十分清楚,謀反之罪最終定實,靠的是時任工部侍郎的方杜若自盧衡處聽來的言辭,若六殿下硬講太子實為三殿下構害,方杜若便是第一幫凶,殿下覺得是否荒唐?殿下自弄碧無罪釋出推得越臨川與她有舊,卻不念其時蜀州久旱無雨,若大赦之下誅殺少母幼子,一旦蒼天震怒,蜀州百姓疾苦難解。越臨川不過依前朝恩例辦事,如此講來,莫非大赦出獄的全體刑囚俱是同黨?”

伺機而動,步步為營,將所有的陰謀糾葛吞進心裏,留我一張清白麵孔,即便被人當堂指控也可無辜麵對。你流配千裏去得痛快,卻將我密密層層,撇得這般幹淨。

“講到淺香夫人,陌楚荻為微臣妹婿,微臣本不應多言,但六殿下隻因一張小像便要將陌家女眷拖來朝堂拋頭露麵,禮法何存?微臣記得方杜若陷罪之時,陌楚荻於朝堂之上挺身求情感動天恩,如此才保全他一條性命,如今陌楚荻流配出關,陌氏母女獨活尚且不易,殿下這般橫加猜忌處處緊逼,於理何安於心何忍?”陸妙諳說著雙膝跪於毓清麵前,“越臨川方才言辭頂撞,三殿下已然罰過,若六殿下還不解氣,微臣亦願出殿領取廷杖二十,隻求殿下略發慈悲之心,放過陌家孤母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