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至情之言緩緩言畢,朝堂之內論聲四起,一些耿直慈善的官員紛紛出列隨陸妙諳保奏。毓清盯著毓疏,片刻搖頭輕笑,轉向皇帝。
皇帝已然沉默許久,此時如極度疲乏般靠在龍椅上正正看著毓疏,低聲道:“越臨川言辭犯上,停官半年閉門思過。自吐蕃招回方杜若。此事到此為止,再有提起論及者,殺無赦。”
殿中諸人齊齊下跪領旨,各有幾分奇怪於這突如其來的不了了之。毓疏跪在大殿冷硬的金磚上,沒有看見陸妙諳向他望來的目光。
他隻是想笑,非常想。
多完滿的一場局,全身而退,無懈可擊。
縱你傾絕天下機關,陌楚荻,如今看來,卻漏算了不止一折。
我再有千般道理萬種支持,父皇信他,便足夠了。
他敢當堂發難,一來算有十全把握,二來想令父皇看清我在朝中究竟有怎樣聲望。
多年苦心織就的的親信人脈,到現在全成了結黨營私的證據。
現下我仍有些用處,因此父皇不願辦我,詔回方杜若隻為安撫毓清,令他寧心等待。
……荻哥兒,人心從來不能用計謀左右,父皇的天下從來沒有打算給過我,而天下,從來也不是我最想要的。
“說了冰涼了再端來!”
陸妙諳剛一推門就聽見紫綃床帳裏沒好氣的一聲吼。
“是我。”
帳子裏立馬沒了聲音。
陸妙諳掩上房門向床頭走過去,“厲害成這樣,哪個還願意伺候你。”
越臨川在帳子裏低聲嘟囔,陸妙諳正要問他說些什麼,聽見裏麵說:“我現在是閉門思過的罪臣身份,陸師傅過來做什麼?”
“若沒半個人過來看你,怕他們當你沒了指望,不好生待見。人家願意伺候,你脾氣倒大,把人全轟了去,餓了渴了誰來管你?”
“天氣熱成這樣,看他們人來人往的沒個消停,鬧心得要死。”
陸妙諳在床邊坐下,抬手去掀簾子,“倒是我錯怪了。”
越臨川忙使胳膊壓住帳邊,口中道:“是方才皇子爺來過。我給他們掙下了這樣的大麵子,還不得好好哄著供著?”
“三殿下?”那紫綃布十分稀薄,陸妙諳扯了一下沒扯動,也不敢再加力道,“若說我來不合適,如今朝中這般形勢,三殿下豈不更不該來?”
“賞了我一頓板子,若不過來看問便不是三殿下了。”
陸妙諳教訓他,“三殿下打你是為救你,不可心生怨氣。”
越臨川隻管死死壓住帳邊,“我若連這個都看不透,也不用半年後官複原位,直接爛死在家裏算了。隻是來日三殿下若不能得承大統,我有幾個腦袋都留不住了。”
“被你頂撞成那樣,慢說是六殿下,換了哪個不會記恨。”陸妙諳說話間又扯了扯帳子,“你這張嘴,幾時能改?”
“方才聽三殿下大略講了後續情形,什麼‘橫加猜忌處處緊逼’,陸師傅那番話說的就算客氣麼?如今你我整拴在一條繩上了。”
“那個,”陸妙諳隔著帳子伸手推他,“你動得了麼?這帳子壓住了,我掀不開。”
越臨川支吾幾聲,道:“掀它做什麼?”
“我好容易過來一趟,總要看看傷勢啊。”
帳中人壓著聲音嘀咕,悶悶說道:“……好看的時候,給你看都不要看,如今打得亂七八糟,反倒想看了……”
陸妙諳騰地漲紅了一張臉,起身惱喝道:“這說的是些什麼!”越臨川當他要走,慌忙將腦袋自帳子裏鑽出來,這麼猛一動作,傷處一陣鑽心辣痛,疼得他哀叫一聲,一張俏臉擰得不成樣子。
陸妙諳看他這樣,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忍了忍,複在床前坐下,伸手整他睡亂的頭發。越臨川索性順杆而上,哼了幾哼,半趴著身子將腦袋壓在陸妙諳腿上。陸妙諳心中一慌又想起身,越臨川道:“這會子正中午,哪個下人不偷懶眯個一覺半覺的,斷不會有人過來。”
“……卻究竟,要不要緊啊?”
越臨川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問的是自己的傷,心道這話拿幾分心慌幾分遲疑的調子講出來,真跟偷情時的言語一般,於是忍著笑益將腦袋在陸妙諳腿上蹭了又蹭,不使半分力氣地整個壓上去。
“是紫門督衛喻大人安排手下打的,全是花活兒,別看這麼樣皮開肉綻鮮血橫流,大夫說不出半個月全能養好,一點筋骨沒傷著。”
陸妙諳聞言放下心來,停了一刻,覺得越臨川那動來動去的腦袋漸漸在心裏挑起一搓火來,忙使雙手按住他,“……你老實些。”
越臨川趴著,看不見神情,但聽聲音也知道笑得促狹,“我還真當陸師傅是那廟裏的金身菩薩呢,卻原來七情六欲也是有的。”
陸妙諳直窘得麵如桃花,推著越臨川讓他下去,倉皇說道:“看也看過了,你先歇著我回了……”
越臨川咬牙用力撐了一下,倒抽著氣雙臂環住陸妙諳的腰,連聲道:“可不能走,我痛得要死,真痛得要死,陸師傅不看著必定死了。”
陸妙諳知他耍賴,無奈心中也舍不得,隻好坐著不動。越臨川將臉埋進他腰腹之間,隔著兩層薄薄的涼綢,有些微的汗意,然而清爽,清爽得很。
心裏陣陣的舒坦之中,又慢慢泛起幾絲委屈。
他身上疼痛,顧不上多動腦筋,大略想了一瞬,悶著聲音道:“陸師傅知道你哪裏最好?”
陸妙諳不知他為何突然問起這個,便搖了搖頭,想起他看不見,出聲道:“不知。”
“陸師傅是真君子,從來沒有半分心機,更隻向好處度人,即便在朝中那樣的虎狼窩裏也能憑心說話,心中如何想法,口上便如何說法。”
“為人為官這是本分。”
“——唯獨在我這裏,卻總是千般遮掩萬種顧慮。”
陸妙諳一愣,然而一忽兒嘴角挑出一絲笑來,拍拍他的肩膀道:“你現在這樣,還瞎想些什麼,好好養傷是正經。”
越臨川瞬間泄氣,撇了撇嘴。
平素迂得像塊木頭,每每話題轉到這裏,卻馬上變出狀元似的精明,真不知上輩子造了什麼孽了,碰上這麼個克星。
越臨川將腦袋愈向陸妙諳懷裏埋了埋,雙手攥緊他背後的衣裳。
總有一日,總有一日……
總有一日要怎樣,他卻也想不十分明白。
再想下去,自己也要臉紅。
幸好那人看不見,隻將修長溫熱的手,一遍一遍地,慢慢撫過肩膀。
越臨川放鬆身體閉上眼睛,心中歎了口氣,嘴角卻微微揚了起來。
窗外鳴蟬叫得熱鬧,夏日正長。
紫門督衛統轄皇宮下等侍衛,其職責若說可與近衛統領比為內外,不如說類似內廷之外的內廷總管。皇城九門以裏內宮五門以外的大小事體俱需由此經手,下轄侍衛營扈力司禦馬監辛者庫,運作上千粗使人等供養著煌煌如天上宮闕般的內廷。自從喻青上任,政令寬緩,放出許多體恤底層宮女與苦力的潛規則,使這兩重宮牆圈禁起的陰戚世界漸漸生出幾分人情暖意,而那些慢慢向喻青靠攏來的無處不在的眼睛和從不多話的嘴,也在這一方天地間盤結出一個隱形王國。
“三殿下今日不曾早朝,遞了告病牌?”
昨夜職守的宮門司衛點頭。
“……昨天來禦馬監借馬時,是特別吩咐說要耐長途的吐穀渾姚騏馬麼?”
禦馬監監司正在一旁坐著,聽見問話,點頭稱是。
喻青起身,“那匹最快的絕影,千萬借我幾個時辰。”
京城九門卯時齊開,如今巳時剛過,以姚騏的腳程想必未出洛陽地界,絕影千裏之速快馬加鞭,應能追上……
喻青自皇城邊門策馬而出,不敢向朱雀大街騎行,隻憑兒時印象將馬趨入民居巷陌,避開大道迂回來至洛陽北門。城門方出,喻青顧不得再加顧忌,揚鞭甩出一聲鞭嘯重抽在絕影後胯,那雪色的寶馬昂首驚嘶,絕蹄狂奔。
一路疾馳了近兩個時辰,官道上全不見半匹青黑馬影,喻青心急如焚,忽想起當年吐穀渾馬語,便單手控住韁繩一麵前馳一麵將手指曲在唇間,吹響吐穀渾草原代代傳承的淒厲馬哨。哨音裂雲,聲聲連綿不絕,身後一側的原野中突然傳來一聲回應,喻青猛然勒緊韁繩,絕影人立而起,前蹄未及落地便被喻青扣住轡頭用力一扯,馬身就地擰轉,直向方才馬嘶傳來的方向馳去。下道跑了不到半裏,見遠處一騎黑馬碎步行來,馬上之人遠遠望向他,神色疑慮。
喻青抬手掀下頭上的笠帽,“三殿下!”
青商原上日當正午,毓疏用手搭住陽光仔細看來,神情至為疑惑,半刻道:“你這是……”
他的馬上除了一隻雞冠銅壺沒有半件行李,穿的是煙紫騎服,刻紋絲罩著瑞絹裏衣,全不似遠行裝扮。
喻青頓覺尷尬以極,恨不能登時墜馬折頸而死。
毓疏看他座下的白馬喘著粗氣熱汗橫流,再回想他掀帽的一刻焦慮惱恨的神情,遲疑道:“……你從宮中一路趕來尋我?你當我要……”
喻青翻身下馬,跪地叩道:“微臣以短見陋識妄揣殿下大慧之心,微臣萬死!”
靜了好一陣,毓疏道:“你當我要去向古北口,出關尋他?”
喻青深叩不起。
毓疏下馬,丟下韁繩走到他麵前,原想攥住他的肩膀拉他起來,手扶在他肩頭一刻,卻蹲下身麵對著他。
“說過日後若隻有你我二人,你可以名自稱。”
“……喻青……喻青竟將殿下想得那般不顧大勢不識大體,喻青……”
“關心則亂,並不怪你。”
再開口時,喻青的聲音中已有一絲哽咽,“殿下昨日借了長途馬匹,今日告病,喻青以為……”
“你所慮非虛,果然尋我於此。”
“殿下避開朝堂鋒芒韜光養晦,喻青卻在這裏妄揣殿下耽於,耽於……”
“兒女私情?”
喻青點頭,深深伏在地上。
毓疏笑起,“其實你想的,我又何嚐不想。”
喻青怔了怔,抬起頭看著他。
“我昨天借下這匹馬是想試試它的腳程,想算算看這樣一匹馬將我載至他處,需要幾多時日。”
毓疏的笑意清苦。
“隻是你想想看,若我一路尋至他,他淡淡看過來,用那般又靜又冷的語氣說,殿下這樣下不管不顧地跑了來,將我的辛苦犧牲至於何地啊?你說我怎麼答他?”
喻青靜默片刻,輕輕搖頭。
“所以說,”毓疏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掌心,“想要對得起他,對得起你們,就要忍。忍到可以不忍的那一天。”
“陛下的意思已經說得很明白,傳位遺詔中的名字早就定了。”
毓疏幾分驚異,抬起眼睛。
……這世上……究竟有沒有事你看不分明。
想到此處,毓疏起身,亦拽喻青起來,牽過自己的馬說:“我方才在東邊林子裏坐著,這馬不知怎麼聽見了你,驚嘶驚跳地要尋去。”
喻青知道他想避開道路尋密處商談,於是牽馬隨上。
“是吐穀渾人呼馬的口哨,傳得遠了人便聽不見,但馬能聽見。”
“你在草原上獨自一人時,都想些什麼?”
喻青看著毓疏牽馬徐行的背影,靜靜想了一刻,道:“草原寂寞,無邊無涯,喻青身邊有羊有馬,有狼有鳥,唯獨沒有人。喻青就想,若我朝食夜宿就此終了一生,與這些牛羊狼鳥有何分別。”
“依你說,如何才能有所分別?”
“為鳥獸所不能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毓疏轉回頭來看著他,“好大的誌向。”
喻青急隨道:“喻青的誌向還需殿下成全。”
枝葉間漏下的光斑投注在眉頭,毓疏微微眯起眼睛,“你想建議我……”
“逼宮奪位。”
毓疏轉過身來,“好膽色。你怎麼敢賭定我會如此不忠不孝?”
喻青搖頭,“喻青不敢。喻青隻知江山社稷不是珍玩賞賜,家國亦不可托於一己私情。聖人千古訓喻,‘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
“來日我若辜負江山社稷,你一樣要另擇明主,推我下台?”
喻青深深看進毓疏的眼睛,片刻言道:“殿下明察。”
毓疏低聲笑起,“那寶座沒有半分舒坦,我千難萬險坐上去,是為江山社稷,為黎民百姓,還是為誰?”
“殿下為的,不是一代盛世名垂青史?”
毓疏一瞬之間神色微涼,“身後聲名,於人與己有何益處。”
“人活一世留不了多少東西,能為後世明識謹記,方不枉為人。”
眼前人複又笑起,“不知道的,真當你柔順溫和,不想骨子裏竟傲到這個地步,我是該說你年少氣盛,還是年少輕狂?”
喻青張口欲辯。
毓疏笑著截下他,“我也好陌楚荻也好,又有哪個不狂。安然一生是至上福分,隻是這樣的福分,我們這些人沒有一個想得。”
那便試上一試,成事在天,謀事在人。
“我這幾日原就想向京畿大營傳一趟話,待時機得至,皇城內外可同時起事。”
京畿營參領羅九修為羅妃族兄,執掌洛陽城防。
喻青聞言卻搖了搖頭,“喻青勸殿下再忍三個月。”
毓疏疑惑看他。
“六殿下現在京中,亦有親衛兵將駐於城內營館。邊軍凶悍,京城營防縱使人數占優,兵戎相接未必能穩操勝券,故喻青勸殿下再忍三個月。”
“你有計策在三個月內調開毓清?”
“朝中乏將,一旦國有戰事,六殿下必定離京赴邊。”
毓疏凝神看他,緩緩問道:“戰事何來?”
“我朝西北邊境西滄吐穀渾兩國向來均勢製衡,但不久之前吐穀渾王暴薨,其兄弟子侄蜂擁□□,致使吐穀渾朝局大亂。西滄國主趁機出兵侵吞樓蘭國土,樓蘭與吐穀渾代代聯姻,即向吐穀渾求援。然則吐穀渾自顧不暇,於是建議樓蘭求助我國。樓蘭國小兵弱,卻為西滄與我國之間唯一屏障,所謂唇亡齒寒,朝廷必不會坐視不管。吐穀渾辭絕借兵的文書至少已發一月,如此算來,橫豎不出三個月,樓蘭求使必至。”
“這些絕密軍機向來由兵部直呈天子,你是從——”毓疏半句出口,驟然頓住。
喻青點頭,“這些軍機即便軍部與天子也不知道,喻青直接得自吐穀渾內廷。”
“……我朝朝局你也會告知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