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蕭牆亂生人事變,夢魂不到關山難(3 / 3)

喻青謝罪拜道:“我二人隻為兩國安寧。”

“信涉此等機密,你不怕為人截得?”

喻青抬頭,片刻笑了笑,“我二人用的是吐穀渾古語。吐穀渾的各種朝堂文件俱需以上古文字草擬一份,焚告祖先。我那時參與起草兩國通商文書,有幸習得這種文字,用它寫成的書信即便在吐穀渾境內也沒有幾個人能認,進入我朝更是天書了。”

毓疏看著他明朗的眉眼,心道這樣的內蘊城府,何年何月才能看透。

是否……又是一個你……

“——來日我還真不敢殺你了。”

喻青低笑出聲,“殿下怎知來日會是善闌哲登極?”

以名互稱,何等親近。

毓疏笑開,“你看上的,應不會錯。”

喻青略覺窘迫,垂了眼睛,聽見毓疏道:“便依你之計,暫且按兵不動。你日後也要沉得住氣些,這樣要緊的位子,不可再擅離職守了。”

若不是我跑了出來,哪裏有這樣方便說話的地方。喻青心中想著,嘴上卻說:“喻青真的,再也不敢了。”

毓疏搖頭,“你啊,什麼都好,就是太過聰明。真正的智者要懂得藏拙。”

喻青的臉上頃刻間隱去了所有笑意,抬眼看著毓疏道:“唯獨對三殿下,喻青永不藏拙。”

主子今日從宮中回來,臉色差得怕人,推了晚膳一句話不說隻向寢院走。小糯戰戰兢兢一路跟到臥房門口,原要進去伺候洗漱,卻被一個眼神嚇定在門檻外頭,兩扇雕花門生生在眼前砸上,過了片刻,上了閂。

小糯歎氣再歎氣,自家主子肝火硬,從小犯起脾氣來簡直就是個混世霸王,唯獨真的被氣到傷心時,反而隻悶頭慪著。皇上下旨召方大人回國已過了兩個多月,今日是不是……得了那邊什麼消息。

他擔心歸擔心,毓清閂了門,他也不敢拍不敢問,悶悶在門口站了許久,隻得打發底下人熄燈收拾,早早歇下這一天。

心中放著事,小糯迷迷糊糊睡到三更天,突然一聲撕心裂肺的馬嘶刺空入耳,驚得他一個激靈翻身坐起。

冷汗透了前後襟,卻再沒有其他動靜傳來,小糯愣怔了半刻,當自己是做夢魘住了,正待重新躺下,又是幾聲淒厲的馬嘶接連傳來。這下小糯聽得真切,是在後院馬廄方向,他匆匆披了外衣跑出房門,也顧不及點燈,慌慌張張直向馬廄跑去。下人們紛紛驚醒,個個推門出來張望,小糯一路擺著手叫他們先不要過去,順手接過有人遞來的燈籠,在馬廄偏院的門口頓了頓,抬腳進去。

濃重的酒氣在院中鬱結,毓清隻披著一件單衣,揚手向寶馬踏雲驄的背上又是一鞭,那馬兒的身上已被抽出道道血痕,驚凸著一雙眼睛連連慘嘶跳腳,劇烈擺動著脖頸隻想將韁繩掙斷。小糯丟下燈籠撲上去緊緊攥住毓清的手,疾聲道:“主子!這是發的什麼邪火啊,踏雲驄是您最寶貝的馬,明日酒醒了必定要後悔心疼的啊!”

“什麼踏雲驄!”毓清推手將他搡在一邊,揚鞭再抽,“我要玉髓輕雪!”

“玉髓跟著方大人去了吐蕃,現下叫小的們上哪裏找啊主子!”

“那他為什麼不回來?”毓清說著又是狠狠一鞭,聲音裏已帶了幾分哭腔,“他為什麼不回來!”

小糯怔在一旁,眼皮隨著那馬嘶一下一下抽跳,過了好一陣,呐呐問道:“方大人……”

“‘使命未盡’,上表辭歸。”毓清丟下鞭子,轉身靠在拴馬的橫杆上,抬手抵住眉頭。

“主子……”小糯方才心疼馬怨他亂發脾氣,如今看他這個樣子,又隻覺得萬分心疼他,走過去扶住他的胳膊道:“等方大人差使盡了,自然就回來了。主子多喝了酒又受了風,這會子頭疼了吧?小的扶主子回房歇著,再喝點薑湯。”

“他是在躲我,他是不想見我……”毓清掐住眉頭蹲下身子,開口時已然低低哭了出來,“他一直都在躲……一直躲……什麼‘以後不趕我不會再走了’,都是哄人的……”

“主子啊,”小糯心疼得難受,卻不知如何去勸,隻能隨他蹲下像哄孩子那樣雙手摟住他,“方大人必有不得已的苦衷,那吐蕃又不是什麼好地方,斷不會因為不想見主子便不回來的。”

“……你說他有什麼好……膽小怕事,木訥無趣……百無一用……你說他有什麼好,我這裏為他掏心掏肺,為他拿情爭拿命爭……他那裏一句‘使命未盡’,推得幹幹淨淨……我這些日子究竟為了什麼……我這些年……究竟為了什麼……”

“方大人有方大人的好,即便主子這樣說,主子與小的心裏都是明白的。方大人許是……許是不想令主子再為他去爭了,所以才不願回來的。”

“我想他啊!我想他怎麼辦……”毓清攥住小糯的袖子,淚透的眼睛緊緊壓在他肩膀上,“……他這個樣子,我就是想他……你說他就不想我麼……連那些信裏的話……全是朝務,全是客套……”

小糯伸手慢慢順著他的背,邊想邊說道:“方大人想的是……令主子平安,那些信件興許皇上也會查驗,若不是……若不是皇上看主子與方大人實沒有什麼違禮之舉,也不會這麼爽快地放人回來。方大人是為主子好,待來日——”他不敢直說毓清登極,便道:“待來日事事平定了,方大人自然就回來了,自然也就再不會走了。”

毓清搖頭,帶起一片簌簌的衣紋聲,“他是怨我了,他怨我起了爭位之心了。”

小糯笑,“方大人怎麼會不高興皇上將皇位傳給主子呢?

“我做皇帝便會有三宮六院,有七十二嬪妃。他在信裏暗暗提點我的那些話,原隻為了我不被三哥算害,如今卻被我用來算害三哥邀寵父皇,他見我決意要做皇帝,便寒了心不願再回來了……”

“主子想多了,方大人有什麼資格身份管主子的婚娶——”

毓清抬頭厲喝:“他怎麼沒有,他有!他就是……”毓清搖搖頭,重又將頭埋了下去,“……他就是從來不說,隻要他說一句,我就……”

小糯仔細觀望著毓清的動靜,小心說道:“方大人也不是那麼僭越的性子,必定是主子想多了。”

毓清的聲音悶在小糯胸前,“他就是這樣的性子,凡事從來不爭,隻知道躲……躲來躲去,又是個躲不過事的軟心腸。盧衡一回弄碧一回,這樣的事日後必定還會有,總有一天他要被這樣的性子害死,我想護他一生無憂,不做皇帝還能做什麼……”

小糯一時說不出話來。

卻原來,不做皇帝是為他,想做皇帝也是為他。這樣的身份性情癡心到這個地步,不知為何,令人覺得有些可怕。

“……這些話,來日有機會對方大人說明白了,方大人知道以後必定感念主子,什麼怨氣,什麼躲閃,都不會有了。”

毓清搖頭,向後靠在馬廄的木柱上,“你不知道,世上再沒有人比他更會裝傻。”

小糯不知再該說些什麼,隻能看著他。毓清起身,抬袖子擦了臉上的淚水,邊向回走邊道:“如今出兵救樓蘭,我也就痛快地去了。”

剛一入秋,口外的天氣便驟然冷了下來,采荇抱住打飯的陶碗搓搓被風刮得有些麻木的臉,排在隊伍裏慢慢向前挪,不停尋思著到哪兒去討件棉服給少爺添上。造飯的馬老頭見他排到跟前還在發呆,拿飯勺叩了叩他的碗。采荇回神,咧嘴一笑。

“馬老爺子。”

馬老頭問他:“今兒個天冷,你家主子好不?”

陌楚荻幫馬老頭寫過幾封信,因此馬老頭常常問候,有新鮮菜蔬時也往往多添一勺。

采荇歎了口氣,“精神倒是好,身子就……我也不是大夫,主子說不妨事,我也不知真的假的。”

“身上不合適也裝不了假,”馬老頭說話間將瓠瓜片向他碗裏又兌了半勺,“精神就好。”

采荇點點頭。

排在他身後的人此時捅他一下,采荇當人家等得急了,連連點頭要走,不想那人卻道:“是叫采荇吧?你家主子準看一眼不?”

隊伍前頭哄出一陣笑來,采荇有些惱,但也知道對方沒什麼惡意,便道:“人人兩隻眼睛一張嘴,有什麼好看的。”

遠處有個人揚聲:“不是說生得跟神仙似的,卻是假的?”

這話采荇不愛聽,撇了嘴道:“神仙算什麼,自然是比神仙好看的。”

周圍人又捅他,“那帶我們看看,我們也看看神仙啥樣。”

又是一陣笑。

采荇抱好了飯碗也笑了,“你們就都向老天爺念叨念叨,待明年開春天氣暖了,主子身子若好起來,必定出門溜達,到時候想看多少眼不行?你們就都替我家主子向老天爺念叨念叨啊,保佑他身子康健病早點好。”

人群裏七七八八地應和,哄笑成一片。采荇擺擺手,匆匆忙忙往回去了。

地方蠻荒,人倒都是好人,若不是有人幫襯,自己一個人也難應付得來。采荇抬頭看了看日色,心道今日若再不按時候吃藥,病恐怕就壓不住了,偏生少爺連件暖和衣物都沒多帶,每個流戍人頭準帶五斤行李,一方端硯就占了一半,筆架紋墨哪個不是占分量的東西,若能省下幾件,也能帶上多撐幾個月的藥材。隻不知下一次京中郵車幾時能到,若是大雪封路再沒了藥,可真如何是好。采荇一麵歎著氣,一麵腳下加快了步子,踩著結了薄霜的黑土路小跑起來。

掀開土坯房的茅草簾子,一陣寒意兜身而起,不見太陽的房間裏比屋外更冷上幾分。陌楚荻披著薄被蜷在炕桌邊寫信,見他進來,淺淺笑了笑,道:“今日冷得很,營役辛苦麼?”

本地的兵營統領得了京裏的好處,規定陌楚荻應服的營役可由采荇代過,更將他二人單分出來安置在一間有灶的獨屋,也算格外寬待。

采荇搖頭,“天氣冷,動動反而暖和。少爺又是一天沒動了吧,小的煎上藥扶您下地走走。”

陌楚荻笑,“不礙事,我是怕冷不想動。今日還有幾封信,我寫好就歇著了,你把藥煎上就不必管了,到時候我自己去端,你累了一天也早些躺下。”

“昨兒個就不知道少爺是幾更睡的,今天還寫信?日日都寫都攢了一大摞了,寄到後年都夠了。少爺聽勸,今天下地走走,吃了藥早點歇著。”

“我再寫上兩三封,就真能寄到後年了。”陌楚荻說話間放下筆搓了搓手,“我是怕日後呆久了慣了這裏,手上懈怠,一並寫好了按月寄去,免得洛陽擔心。”

采荇向灶房煎藥,話音隔著草簾子傳來,“話是這樣講,少爺也不必寫這麼些。以小的看少夫人與小姐合一封便可,給翟太醫的信更可省了。”

陌楚荻的神情淡了下去,遏住幾聲咳嗽。

“已將爹娘與夫人的信合成一封了,再合如虹如何使得,她是出了門的姑娘,也不好常常跑回家來。翟太醫又是摯友,何況在信中敘些病情,他也可給些指點。”

“少爺說話是什麼時候都有理,小的說不過少爺,少爺就別說了,省省氣力好生歇著。小的給少爺熱飯啊,今日馬老頭不知從哪裏弄了個瓠瓜來……”

陌楚荻淡淡笑了笑,重新提起筆。

吃過飯進了藥,采荇服侍陌楚荻簡單梳洗過,便在灶房裏鋪床躺下。陌楚荻原先讓他一起睡在炕上,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敢行這個造次,何況床鋪在灶邊就著餘溫也算暖和。他累了一天,腦袋甫一沾上枕頭便要沉沉睡去,恍惚間聽見屋裏陌楚荻一字一句鄭重地吩咐:“來日不管出了什麼事,這些信都要一封一封按月寄出,一定記住。”

采荇迷迷糊糊應了一聲,低低打起鼾來。

陌楚荻將左手攏在油燈上護著火苗,胸口突然一震,手上頓時燙了一下,驚痛之間筆端的墨汁灑下一點,滴在信紙上慢慢洇開。

“……山河相望,唯待重逢。楚荻白。”

他想將此信棄去重抄一封,抬了抬筆,重又放下。

無力亦無心。

他看著床頭按順序排好的一疊疊信封,默默又數了一次,的確足以撐到後年。

到後年,萬事總該塵埃落定了。

寫了這麼些,終是欠了一封。

他攬起袖子至為仔細地研墨,墨汁幹了些,便從水碗裏添些水進去,再慢慢研開。湘妃竹管的湖筆緩緩抿過,第一等的狼毫。能將它們帶了來真是好事,否則怎麼配得上,這些字。

“如有來世——”

筆尖停在信紙上方許久,再次轉折動作。

“如有來世,願為掌心記眉間痣,長伴長隨,同生——”

他搖頭笑了笑,蘸過新墨將這些字重重抹去,墨跡一層層洇透十數信紙。

何必,令你大吉之日過得不順暢舒服。

炕桌上的所有信紙俱已廢盡,他掙紮著向床頭取了新紙,抖著手指一點點鋪開裁好,咳了幾聲,又向硯台裏補了些水。

冰冷的空氣吸進肺裏,每一下都像磁刀在刮。

慢說洛陽桃花,連明早的太陽都見不到了吧。

他嘴角掛著笑,深深呼吸幾下平複了咳嗽,用左手握住右手腕,努力令筆端穩定下來,然後用這一生最專注的眼神注視著自己的筆,橫豎蘊骨撇捺得儀,化出他那名動天下的楷字陌體。

“上、新帝”

“山居閑養經年病,暫辭朝衣緩歸程。洛陽東風明年至,桃花得似舊時——”

紅……真紅。

心已髒成這樣,吐出的血水居然還能這般鮮紅。

他唯恐血跡弄髒信紙,歪向一側蜷伏在炕上,身體隨著胸口一陣陣劇烈的抽痛顫抖震動。毛筆落在炕上沾濕了褥子,墨跡疊著血跡在眼前洇開,他想伸手去抓筆,然而完全沒有力氣,連掩住口中的血都不可能。

最後一個字,隻剩最後一個字,怎麼能斷在這裏……

是我騙了你太多次負了你太多次,這最後一次,上蒼不許了。

上蒼疼你也是好事,佑你一生一世再不為人辜負。

三殿下,三哥哥,若我喚得出口,你會不會來……

若我說我自十五歲起做的每一件事都錯了,是不是就算沒有活過,我用半輩子換你再看我一眼,算不算晚……

到了這個時候居然都不想哭,居然沒有一絲後悔,我還真是合該去死。

能烙進你心裏……讓你恨我一輩子……也算,值得。

眼前漫漫鋪開的血紅像洛陽暮春的花,豔豔灼灼,直燒到天邊仍不見敗意。他騎在五花馬上,穿著碧青的進士袍,帽上插的宮花是木芍藥。路兩旁觀禮的百姓都穿著家中最鮮亮的衣服,女子簪花別翠,就像上元節。他的馬慢慢前行,人群呼喊擊掌雜亂熱鬧,他有些迷糊,沒有仔細聽。轉過街角時,他看見自己的三殿下哥哥遠遠站在人群裏衝他笑,穿著葛色的尋常衣服,但是那麼高,那麼英氣,一千一萬個人裏也能一眼看見。他扭著頭一直望過去,馬越走越遠,好像人聲鞭炮聲都像潮水般退了下去。於是他聽見有人在唱歌,年輕的女孩子,拍著手,圍在馬前歡快地唱,一遍又一遍。他到現在還記得她們唱些什麼。

“……白玉誰家郎,回車渡天津,看花東上陌,驚動洛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