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塞上秋臨繁雨雪,帝城花盡黯流年
“……荻哥兒,慢點跑……”
孩子穿著生色絲褂子,光著腳,一路向池邊跑去。
“……別往上爬,哎!聽話……荻哥兒,下來……”
他的腳下快不了,隻能一點點隨過去。孩子爬上池邊的太湖石,伸手去夠倚向水麵初開的春桃,忽然腳板被石棱劃了一下,鮮血長流。孩子轉頭看過來,臉上卻沒有半滴淚水,身子一歪向後張了過去。他撲到池邊伸手去抓,找不到孩子半□□影,觸目隻見滿池鮮血。
毓疏猛地睜開雙眼,汗透重衣。
屋內響起腳步聲,羅妃秉著燭火掀開床帳。
“殿下?”
毓疏搖頭揮去滿目血色,在刺眼的火光中緊蹙眉頭。
羅妃忙將蠟燭吹熄,掏出絲帕為毓疏沾額上的冷汗,“可是又魘住了?”
毓疏閉上眼讓心中鎮定一刻,開口道:“我這幾日睡不安穩,說了你們不必陪著,有人在身邊反而更容易醒。”
他平時極少對家眷抱怨,今日這幾句已算相當的重話了,羅妃心中惶愧,咬起嘴唇低下頭,半刻低聲道:“……妾身……見殿下歇得早,便進來在房中做些女紅,想著殿下若中途醒了,也好遞杯茶水。”
毓疏握住她放在額上的手輕輕帶開,“是我心裏有事,並不怪你,你隻體貼我些,讓我靜靜呆著就好。”
羅妃點頭,將手從毓疏手中抽出,“妾身知道了,妾身這就下去,也叫下人們不許進來,殿下再睡吧。”
“什麼時辰了?”
“剛過二更。”
“如虹睡了麼?”
羅妃心裏一陣酸澀,“許……沒有。”
毓疏披衣起身,沒再說什麼,直接出了房門。
羅妃站在未點燈火的房間裏,暗暗忍下眼淚。
毓疏過了東廂花門,見如虹的房中果有燈火,猶豫片刻,推門進去。
如虹正伏在案頭作畫,伺候調色的陪嫁丫頭采萍看見毓疏進來,連忙叩頭問禮,抬頭看了如虹一眼,起身下去。
如虹蘸起白礬在月亮周圍勾出一環月暈,放下筆。
“殿下過來了。”
毓疏點頭,一時兩人都不說話。那宣紙上的最後一筆慢慢幹了。
“你哥可有信來?”
如虹笑了笑,“我哥的信向來是每月一封按時寄到,這個月還沒到時候,自然沒有。”
房中又靜了一刻。
“先前那些,我拿去收在書房信格裏。”
如虹走到畫案前重新提起筆,“信是哥哥寫給如虹的,為什麼讓殿下拿去?不然如虹下封信裏問問哥哥,看他為什麼不給殿下寫信。”
毓疏沒再說什麼,轉身走向屋外,“天也涼了,你早點歇著。”
“都這會子了,殿下今日不宿在這兒?”
“我這些日子睡得不好,每夜俱是獨寢的。”
“想要睡在身邊的人離了十萬八千裏,自是睡不好的。”
毓疏停步回身。
如虹笑,“羅妃姐姐是老實人,所以看不明白,殿下當如虹也看不明白麼?”
毓疏咬牙,竭力按住心頭怒火,“你是聰明得很,將淺香的小像畫給毓清,你險些害死你哥知不知道?”
“殿下焉知如虹不是故意的?”
看見毓疏的神情,如虹放下筆笑著向他近了一步,“以我哥的性子,怎麼可能看上一個路邊偶遇的女子。淺香的身份必有可用之處,殿下連這都看不明白,險些害死我哥的究竟是如虹還是殿下?”
毓疏臉色蒼白,右手不由自主地抬向胸口,察覺之後攥拳放下。
“你設下這計策,是想報複誰?”
“報複我哥與報複殿下有何分別?當日你二人情投意和一拍兩應,一個伸手送一個伸手接著,聯手推我下這火坑,若有半個人將實情對我說解一句,我今日怎會在這活墓地裏守這活寡!”
“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沒辦法違心應對你,你怨他什麼?他將親生妹妹嫁進我府裏,你以為他心裏好過?!”
“殿下如今自可告訴他已有五個月未令我侍寢一次,看他心裏好不好過!”
酷肖陌楚荻的嘴角邊盈滿了淚水,毓疏看著顆顆淚珠自她的頜下滴落,一陣心灰意冷。
“你嫂嫂前來提親時我並不願意,他沒有親身過來,我知他亦不願意,但你嫂嫂說若婚事不成你便決意出家,我才明白他為何應許你二人前來。當日陸氏說,你隻想跟在我身邊,說你能有我一個名分便心滿意足,如今這些我都給了你,我也給不出更多了,你要怨要恨,隻管衝我,他是你親哥哥,害他便是害你全家,你自想想清楚。”
如虹掛著滿臉的淚水揚聲笑起,“我害殿下便不是害我全家?或是殿下從未將如虹視為一家?在殿下眼裏如虹從來不是妾室,不是殿下的女人,隻是陌楚荻的妹妹。殿下對我的所有好處,那些新婚燕爾的溫存,既往不咎的寬待,那些虛情假意的體貼問候,全都因為我是陌楚荻的妹妹!我明知道做不了殿下的心上人,卻以為自己生得像他,總能招殿下幾分真心疼愛,不想殿下連半分移情都不曾有過……我連殿下心上人的影子都做不成,來日鳳冠霞帔有何生趣!不若大家毀在一處死在一處,熱熱鬧鬧幹幹淨淨!!”
毓疏伸手拽過她,摟進懷裏。
“別說傻話。”
一番竭聲厲斥換來如此一句話,如虹僵住半刻,伏在毓疏肩上痛哭起來。
“夫妻情分靠的是相處,鬧到頭裏誰也落不下好處。這些日子是我委屈你,今日不走了,好麼?……你再哭下去我真沒法呆了。”
如虹忍了眼淚,抬起頭看著他。
毓疏笑笑,伸手罩滅了案上宮燈,然後低頭親她,慢慢去解她外衣的盤扣。
他的胸口很痛,眼睛是澀的。一瞬之間他同樣想報複那個人。
移情。
他在心中冷笑。這些聰明心機,倒真有幾分像你……
漢兵大舉壓入樓蘭國境時,西滄軍隊火速後撤回國。
毓清大略驗看過樓蘭國都兵禍之後的損失狀況,在皇城外紮下軍營,召集屬下決議後續兵事。將領們多數主張向西滄國內進兵征討,唯獨齊陵神色憂愁不發一言。毓清向來看重他的意見,於是在諸人散去後單獨留他詢問,齊陵猶豫再三,開口言道:“屬下也知應痛擊西滄,絕其再犯之心,隻是,屬下現時不想勸殿下進兵。”
“為何?”
“戰士們雙年之內兩度遠征,加之天氣酷寒,屬下已聞苦戍之聲。”
“在軍為兵理應為國效力,況我封賞犒勞向來不遺餘力,他們怨些什麼?”
齊陵抬起頭來,麵露鬱色。
“犒勞封賞並落不到這些普通兵士的頭上,有幾句古歌謠,不知殿下聽過沒有?”
“你講。”
“‘去年桑幹北,今年桑幹東。死是征人死,功是將軍功。’”
毓清皺眉,片刻言道:“你方才也說西滄再犯之心未絕,若我軍撤回,西滄國主又舉兵戈,我再千裏奔襲與他作這貓捉耗子的戲麼?”
眼見毓清火起,齊陵忙道:“屬下的意思是,不若殿下向陛下上書建議,於樓蘭置軍府,分兵留守,一來可震懾西滄,二來可將我朝勢力延入西域。樓蘭如今國土難守,必定應承。”
確為上佳之計。毓清看著齊陵,斂了怒氣。
隻是——
“耗時三月,行軍千裏,這樣回去你就甘心?”
齊陵一時無話,過了好一陣才慢慢說道:“殿下不甘心,屬下自然知道,隻是……若不忍下此次不甘,來日恐有更令殿下不甘之事。”
毓清聽他言辭支吾,一陣煩躁,沉了聲音道:“把話說明白。”
“……此地相距京城何止千裏,一旦宮中有變,殿下鞭長莫及。”
毓清冷笑,“宮中有變?慢說父皇這幾個月來玉體康健,便是三哥真的亂宮闈盜玉璽,我手下十萬兵馬還攻不下一座洛陽城池?”
齊陵心中震動,不敢再作多言。
“吩咐下去,整兵備馬,明早出發。”
胡天八月即飛雪,如今已入十月,金莎嶺上積雪盈尺。
“殿下,此嶺一過,樓蘭向導亦不識路了。”
毓清緊了緊雪貂裘,看向說話的何參將一眼。
“樓蘭人不識路,西滄人總識得,你帶一支精兵向前探路,捉幾個西滄人回來。”
何澄林得令而去。毓清望向眼前茫茫雪海,輕輕磕了一下馬。
長長的兵隊在雪嶺上一步一步拔起氈靴,馬也懂得踩在前馬的腳印中前行。冷風帶起雪籽抽在臉上,砂粒刮磨一般疼。
傍晚大軍在嶺下紮營,鋪了三層油氈的大帳裏依舊寒氣逼人。毓清湊著爐火喝了些精熬的油湯,身子漸暖緩過了精神。一忽兒何澄林帶進一隊捆綁結實的胡兵,報道這些人是在嶺下五十餘裏處捉得,應是西滄的邊防哨衛。毓清命人喚過樓蘭譯官,問他們西滄大部的動向,不想那些胡兵個個骨硬,即便鞭笞棒打也無一人作答。
齊陵站在一旁,看著毓清一雙水色的眼睛慢慢眯起,一個寒戰淌過肩頭。
“將帳簾掀開,帶他們出去,帳前站成一排。”
幾個親兵依言上前,將俘虜帶了出去。
毓清向帳外揚聲,“從第二個開始問,若不說,便殺了第一個,再問第三個,還不說便殺第二個,以此為例依次下去。”
帳中諸人俱有些臉色發白。行伍中人即便不惜己命,也往往顧惜身邊同生共死的兄弟,想不到六殿下心狠至此連這個都能利用。
帳外西滄戰俘已然倒下五個,月下雪地上鮮血凝出陰淒的紫黑色。譯官走向排在第七的俘虜發問,那個兵士看著身旁的最後一個戰友,渾身顫抖,突然飛速低聲說了句什麼,那第六個兵士高叫著將他踹倒,待要再踹,卻雙膝一彎跪在雪地裏嚎啕痛哭。
“——他說什麼?”
親兵進帳回話,“回稟殿下,他說此地向西北一百四十裏有西滄邊境第一大營,高葉土城。”
毓清攏起手,低頭笑笑,“賞他們一頓熱飯,對他們說清,若將我軍順利帶到,還有重賞。”
雪地行軍一百四十裏,樓蘭人道即便西滄騎兵也要三天,毓清率精兵奔襲,兩日趕至。
戰馬滴汗融雪,將士抬首卻見一座空城。
唯有留守的百十個西滄士兵,見大軍圍城,慌亂抵抗慘敗收場。
毓清趨馬進入土城,已於先前攻入城中的齊陵帶過守軍頭領,向毓清道:“看城中光景,西滄人許是得知我軍入境,匆匆遷營。”
毓清身上疲憊心中失望,隻向他道:“遷去哪裏,問出沒有?”
齊陵搖頭。
“將上次俘虜的那兩個帶過來,讓他們告訴這些人仔細交代大有好處,若不據實講來,統統殺掉。尋不到西滄主力,大不了我軍去劫他的王城。”毓清說著轉向馬側營務參將道:“以此城為營駐紮一夜,待後軍趕上再向前行。”
城中積雪過厚無從清掃,隻能用馬匹踏出幾條通向各營的道路。毓清用畢晚飯向城內巡營,至勤務營時,夥夫正在熬製驅寒湯藥。毓清見一鍋沸水中隻漂著幾片薄薑,心知此次出兵倉促,燒酒生薑等物帶得不足,若不速戰速決,恐怕難以為繼。
行軍十餘天未見西滄主力,絕非佳兆。
出得營外,冷風凝起心頭鬱慮。夜空晴澈,寒月照於城頭積雪,璀璨如銀。
“殿下。”
毓清勒馬回頭。
“那幾個西滄俘兵交代,他們不知大部的動向,但是願引我軍去向西滄王城。”
毓清點頭,向齊陵道:“明早發兵。”說罷撥馬向中軍回轉。夜風疾起吹開了狐白鬥篷,他不得已伸手去抓,指骨刹那凍得生疼。他將戴著鹿皮手套的手重新掖回雪貂裘下,抬頭看著月亮,在風中站了一刻。
風向南去,昆侖山之外便是吐蕃。
這樣的冷風你吹了一年有餘,還不厭麼……
次日大軍行進一日,向晚到達鶻貉峰下,亙於路前的是一道絕壁深穀。
毓清駐馬,眉頭緊鎖。
眾騎將聚在毓清馬後,無一人建言。誰都明白高山無路,向前隻有過穀,而這天賜的關隘實在太適合埋伏誘敵。
“如今我倒真的相信這是通向王城的正路了。”毓清沒有回頭,聲音中有些許寒意。
據此天險,進可攻退可守,怪不得縱使強如吐穀渾騎兵,也從未有一次到達過西滄城下。
如今雪晴四日,卻又是另一番軍機。
毓清叫來天象軍師,問道:“下場降雪幾時來至?”
“依屬下看,今晚恐怕就有大雪。”
“幾成把握?”
“十有七八。”
新雪一下,蓋住舊雪上的痕跡就麻煩了。
毓清沉吟之際,天象軍師道:“其實屬下正想向殿下建議,如若可能,最好盡早過穀。”
“你是說風向?”
天象軍師點頭,“如今風向西南方去,若我軍過穀紮營,此山可擋大半風勢,若留在此地紮營,屬下恐怕營盤難穩。”
毓清本打算駐紮一夜明日從容過穀,如今兩害相衡之下,決定冒一次險。
“何澄林——”
“末將在。”
毓清看他一刻,馳過來握住他馬上的轡頭。
“你帶旗下精兵過穀探路,要特別注意兩側山上積雪可有破損之處,若有半分足跡馬跡便速速撤回,若無恙過穀,便派一個兵士回來傳信,明白麼?”
查無異樣,便為前軍在穀外接應,查有異樣,恐怕……有去無回。
何澄林目視毓清重重點頭,“屬下得令。”
毓清向周身看了看,取下腰間存酒的銀壺掛在何澄林坐騎的褡褳上,沒再說什麼,偏頭示意他出發。何澄林向身邊同僚抱拳一周,領兵而去。
雲挾雪意,慢慢壓上山頭。天幕蒼灰。
風一刻緊似一刻,將士們呼出的白氣在睫毛上結起嚴霜。親兵給毓清遞上燒酒,毓清並未接過。沉默的等待持續了大半個時辰,忽然滿目銀白中一點紅旗疾速馳來,劈開穀口風雪。漢兵騎隊中爆發出一陣歡呼,毓清從親兵手中取過酒碗,一飲而盡。
“走!”
將士們個個麵露喜色,馬兒似也變得歡快起來,旌旗重起,隊列開拔。
空中陰雲漸厚,然而穀內的積雪反照著天光,視野並不昏暗。毓清催馬小跑向前,見兩側山雪平整如緞,風過處揚起的細痕如同織錦暗紋般連綿不絕,終於徹底放下心來。
峽穀深長,漢兵走得急促,然而後隊入穀時前隊仍未到達穀口。毓清遙望軍前旗幟,剛想下令前軍減速將隊列拉緊,忽聽山頭一陣陰風激響。他揚首看向天空,“風雪到了?”
身後的親兵一聲慘呼,毓清猛然回頭,對山上無數西滄士兵如幽靈異鬼般掀開漆白的坑道暗門自雪下湧出,飛矢驟降如雨。
毓清心中大駭,抽刀格箭厲聲高吼:“齊陵喬良玉分攻兩側山地,餘下隨我向前!”
主帥的聲音淹沒在士兵的號叫中,高處的騎兵不及拔刀便被萬箭穿胸落馬身死,屍身被傷馬踏碎,飛濺的熱血浸化積雪,失去騎將的驚馬一匹匹滑倒在泥濘的血泊中,絆倒更多士兵和馬匹,人馬相踐殘屍縱橫,情勢大亂。
齊陵率部向山頂衝鋒,然而積雪鬆滑,馬匹如何也無法攀上。情急之下齊陵翻身下馬,單手持刀手腳並用竭力向上蹬爬,手下兵士紛紛棄馬強攀,甚至幾人相疊將戰友上送,西滄人將攻勢轉向,暴雨般的利箭傾盆而下,漢兵前鋒身中數箭紛紛自山腰滾落,身體裹挾積雪帶起大片雪霧,登頂前路全被遮蔽,唯有利箭四下襲來,慘呼之聲填坑滿骨,仿若冰山地獄——
“撤!撤!!護六殿下突圍!”
副將的聲音從下方傳來,聲嘶力竭。
齊陵將戰刀插入雪下凍土,從腰間拔出匕首向更高處刺去。
“向上!!撐下去!引開箭陣!!”
他的士兵用匕首短刀甚至戰靴上的馬刺將身體掛在雪壁,掙紮著一寸一寸向上攀爬,殷紅的鮮血在坡地長流,染透整麵山崖。穀中箭雨少稀,漢兵向中央集結,跟隨帥旗竭力向穀口突圍,然而西滄的箭陣重新壓下,奔跑中的步卒跌仆倒地,人身枕藉填塞穀底,殘存的騎兵瘋狂抽馬,顧不上馬蹄踏過多少一息尚存的傷兵,擁堵撞擊著混亂奔逃,數匹軍馬鞍具鉤結接連翻倒,徹底堵死前路,無數漢兵垂死掙紮的哭號聲摧肝裂膽,直如修羅死場吞滅人間。
“殿下!”何澄林探出大半身體掛在毓清馬上緊攥韁繩,“不能回頭啊殿下!!”
毓清揮刀割斷韁繩,揪住馬鬃回騎向穀中衝去。
“殿下——!!”
天頂突然傳來一聲裂響,如同羅刹厲鬼的索命嚎啕,西滄的箭雨驟然止息,兩側山巔響起驚恐的疾聲禱念。
狂風乍起,晝夜反轉,暴雪如嗜血狂龍湮天滅地。
西滄人如臨末日般高叫著將長銃羽箭擲向穀中。毓清奮力策馬,在如山屍藉中跌撞向前,用盡最後一絲力量揮擋著戰刀,世界被死白吞沒前,汗血模糊的雙眼映入濘透泥血的帥旗。
刺入肩胛的箭折斷了箭尾,四下全是雪,狂蜂顛蝶一般的雪,他連兩側的山壁都看不見,連自己的馬頭都看不見,方向早已不辨,身邊再沒有任何一個活人。
他低伏身體扣在馬背上,踏雲驄驚跳狂嘶,在天塌地陷的大雪中劇烈地彈動身體,所有的傷口都劈開,心肝俱碎,他抓住鬃毛,鞍頭,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腰側又是一涼,他甚至不覺得痛,那穿過側腰的利器從腹前突出,他的血凍住戰甲撕開血肉,他冷得像冰,像屍首,手再也抓不住任何東西,隻能用雙臂箍緊馬頸,鞍頭一下下撞在胸口,滾熱的血從嘴裏吐出來,紅的血,紅的雪,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