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鳳去台空江水定,寒齋長掩暮雲深(3 / 3)

喻青靜跪無言。

“傳位密詔呢?”

“已焚為灰燼。”

“為何獨留下這張?”

喻青的目光閃動一瞬,搖了搖頭。

“怕我為弑父自苦,望我借此帖開解?”

喻青靜了一刻,點頭將身子伏低了些。

“傳信之人呢?”

“……微臣取詔之後……放韓紫驍出宮。”

“有那樣的勇氣放人,為何現在聲音聽起來如此恐懼?”

語氣平和,卻令喻青微微發起抖來。

“你始終有些怕我。”毓疏聲音很輕。

喻青點頭。

“為何?”

“……殿下心思難猜。”

“常聽人說喜怒無常的,不是毓清?”

“……喜怒不行於色的,更可怕些。”

毓疏從座上起身向他走過去,“你性情很怪,敢為天下人不敢為之事,卻怯懦易懼,能忍天下人不能忍之苦,卻柔弱易感,發抖流淚都是平常事,一麵又去犯顏冒險,你說心思難猜的究竟是誰?”

喻青抖得更加厲害,此次卻不隻因為恐懼。

“你一麵不懂藏拙,一麵又足夠聰明,即便不去藏拙也不至妨害自身。我知你必有足以開脫的理由,至少必有足以說服我的理由。”毓疏說著將喻青自地上扯起,“直說便是,何必猶豫。”

“……宮外京畿營圍如鐵桶,韓紫驍未必能夠安然渡河逃入城中,何況他已失遺詔,見與不見六殿下都無傷大局。”

“若毓清得知先皇欲傳位於他,或許起意興兵奪他應得之位,這樣也叫無傷大局?”

“六殿下早知道先皇有意傳位於他,不至於因為韓紫驍的口信心思驟變。如今韓紫驍手無遺詔,若六殿下無意為帝,必然樂得推卻此事,但若六殿下有意為帝,無論有詔無詔,他都會宣稱殿下矯詔篡位。”

“但韓紫驍指我以毒弑父,毓清不會為父報仇?”

“口說無憑,何況宮中皆知韓紫驍犯上作亂、與先皇暴亡之事難脫幹係,此事傳入六殿下耳中後,六殿下定然不再信他。”

毓疏輕輕笑起,“你放他之時,並不知道我在宮中的安排吧?”

“深夜驟起喪訊,殿下必然不在陛下身邊,韓紫驍卻連夜遁逃,嫌疑在誰的身上,外人一看便知。”

“話雖如此,若毓清深知韓紫驍秉性,執意起兵呢?”

“那麼六殿下聽聞韓紫驍作亂被捕,同樣會對殿下起疑。”

毓疏輕笑不言。

喻青想想續道:“何況,庶出皇子興兵謀反,史上鮮有得勝先例。即便六殿下起兵,一來師出無名,必遭將士離棄,二來,若殿下準許,喻青有十足把握向吐穀渾借兵,前後夾擊。”

昔年九王子,如今已為吐穀渾王。

毓疏卻微微皺起眉頭,“因你一己之誼,吐穀渾王願發國兵?”

“六殿下於吐穀渾有滅軍屠民之仇,通商協議亦有開拓餘地。”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你動這樣的腦筋隻為替一個韓紫驍開脫,值不值得?”

“韓紫驍忠義之士,如今聲名已滅,喻青不想令殿下手上再添無謂殺孽。”

“你要的不是救下這兒時玩伴?”

“喻青要的是……”他突然有些不敢看毓疏的眼睛,“無傷國事的前提下,無愧於心。”

“不是試探我對你的底線?”

喻青心中一慌,毓疏攥著他的胳膊阻止他再跪下去,“我現在有些看清你的性情了,你喜歡賭,押什麼求什麼都看得極清楚,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從未輸過,總之這次你賭贏了,我不至於為了一個無傷大局的韓紫驍除掉未來的丞相。”

喻青抬起頭來,眼中的水跡之後是極為驚異的神色。

“你覺得我會用陌楚荻或越臨川為相?”毓疏放開他走回案後,“越臨川善於洞察,陌楚荻長在周密,你卻二者兼備,且有一點是他們都不能及的——胸懷天下,謀略大氣。”

喻青怔著,毓疏坐下提起筆,邊在紙上寫字邊向他道:“隻要此點不變,我絕不殺你。”

喻青沒有回話,他知道這是一句私人許諾,不需言謝。

“我現在需要一個武功好騎術好,又放心得下的人選向口外去,你那裏有可用之人麼?”

喻青看著毓疏折起信箋,壓上私章。

隻有涉及那個人時,語氣才會有些許波動。

喻青想著說道:“……若殿下放心,微臣——”

這時門外有人高聲呼報,毓疏示意喻青開門,來人是內廷總管,跪地言道:“殿下,驗詔之儀已準備妥當,督察院陸大人並諸位禦史,以及文武百官都已到了。”

毓疏準備起身,內廷總管又道:“此外還有一個身份特別的人,入宮請見殿下。”

“是何身份?”

“是禮部屬下方杜若方大人的隨侍,自六殿下軍前趕回。”

毓疏神色疑惑,與喻青對視一眼,道:“先傳。”

一忽兒小粳進屋,行跪叩大禮。

“你是方府的……”毓疏善於記人相貌,先前偶然聽過方杜若喚小粳牽馬,此刻略做回憶後道,“小粳?”

小粳叩首,“殿下還是叫小的采蘩吧。”

毓疏的眼中閃過一絲疑惑,既而是了然,“你是陌府的家生子?為何會到方杜若府中?”

“昔年六殿下出宮建府時,克貴妃娘娘從克家挑選了一些下人賜給殿下,小的混在其中。後來六殿下見小的會些武藝,又燒得一手好素菜,便將小的送給方主子。”

原來荻哥兒本想將此人安插在毓清身邊,卻陰差陽錯監視了方杜若。

毓疏想來便問:“你入宮何事?”

采蘩抬起頭時,毓疏見他已然滿麵淚水,“少爺對小的吩咐得極清楚,說方主子是國才棟梁,要小的對他全心看護,臨去吐蕃之前還特意囑咐小的要顧好方主子的性命……小的卻辜負少爺這番托付……如今方主子……”言至此處,采蘩泣不成聲。

“方杜若,歿了?”

喻青緊盯著毓疏,心中同樣震驚慌恐。

采蘩哭著點頭,“臨出西滄王城時被刺客謀害,血流得……不一時——”

“——毓清做何反應?”

毓疏對采蘩急問,眼睛卻向喻青,後者臉色蒼白,他二人都清楚,天下不日將起無妄血光。

采蘩知道事關重大,忍淚道:“方主子臨死前為六殿下施了一戒。”

毓疏轉回頭來。

“戒殺生。小的臨走之前六殿下已用朱砂點額,想必決意持戒。”

毓疏垂下眼睛,喻青收回目光看著采蘩,皆在心中長出一口氣來。

如今真的,天下可定了。

“毓清現在可好?”

采蘩搖頭,“如今不知怎樣,但方主子初喪那天,六殿下不哭不動,就像失了魂魄一般。”

心疼猛一湧上來,令毓疏多少有些吃驚。他略略平複心神,向采蘩言道:“你此番傳信及時,深曉輕重緩急,並沒有辜負你家少爺的托付。如今他人在古北口外徒河充軍,你可願去迎他回來?”

采蘩的臉上頓起欣喜,“小的願意!”話音未落又接連叩了兩個頭,“小的代少爺謝殿下恩典!”

喻青有些愣住。

這陌楚荻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仿佛能結起一張無盡絲網,將身邊所有人密密纏住,而這些落網之人,個個心甘情願披肝瀝膽。

他轉回頭麵向毓疏,看著他將信箋交給采蘩,又仔細交代了許多事項,聲音中含著微微的喜悅,真心真意。

……就連這個人,亦在網中。

采蘩施禮離去,毓疏起身走向屋外,路過喻青身邊時說:“韓紫驍在牢中聽聞毓清此事,也不會太過遺憾了。”

喻青心中劇震,“……殿下?”

“宮外京畿營圍如鐵桶,你自己也看見了。”毓疏說著回頭笑笑,“但我不會殺他,我要讓他替父皇看看,這個天下,我究竟配不配得。”

毓清扶靈抵京的傍晚,洛陽降下入冬以來第一場大雪。

策馬緩行之人衣色縞素,麵孔蒼白如紙,漫天漫地的素白中隻有眉間的一點朱砂顏色鮮紅,紅得像血。

毓疏單騎迎上,停在白綾裹覆的棺木旁。

“三哥。”先開口的是毓清。

毓疏點頭,看向他身後長長的靈隊上方在風中飄動的招魂白幡。

孤魂千裏,如何真能引回鄉關。

“三哥還未登極麼?”

“孝期未出。”

“父皇是如何晏駕的?”

“太醫院查無異樣,判為壽終正寢。”

“母妃好麼?”

“身體無恙,一直在盼你回來。”

毓清笑了笑,“弟弟如今回來了。”

一瞬之間毓疏產生上前去抱住他的念頭,然而兩馬之間的距離,隔過海角天涯。

“你要繼續掌兵,或是想去哪裏散散心,三哥都依你。晚間到母妃宮裏住下,哥哥陪你招魂安靈位好麼?”

“三哥,”毓清的表情很靜,看不出枯寂或哀慟,隻是一份清淡的疏離,“三哥無須覺得歉疚,也不用補償什麼,弟弟知道三哥從沒刻意對弟弟下過手,倒是弟弟有些地方對不住三哥。”

“這些事日後不必提了,你我兄弟好生過活,好麼?”

“三哥知道方杜若為何會死?”

毓疏搖頭。紛紛揚揚的大雪在他們身前飄落,簌簌如低語。

“他穿著我的戰甲騎著我的寶馬代我領兵,西滄人以為他才是漢兵統帥。他們原本想刺殺的,是我。”

無數雪片仿佛紛飛的白蝴蝶,蒼穹賜下的潔淨,覆蓋塵世所有汙穢。

“他代我折了陽壽,代我下了血池地獄,代我入了修羅道。我犯的殺孽,我該遭的報應,神佛都降給了他,他是代我死的。”

毓疏搖頭,雪片落在睫毛上,融化出近似淚光的痕跡。

“所以,”毓清沒有等他開口,“我要代他參經求佛,代他積福德,我要將他贖出修羅道,轉世為人,來世相見。”

“你是不信這些鬼神之事的。”

毓清笑著搖了搖頭,“三哥方才問我想要什麼。弟弟想要一個清靜的太平天下,要東郊白馬寺旁,一片墓地,一間禪房。”

登極大典定在春分不久,料峭春寒尚未完全退去,日出前的禁宮內,更漏之聲浸著些微霜氣。

毓疏坐在金殿配廳中,已將九龍皇袍穿戴齊整。

喻青最後看了一眼手中的便箋,細細折好後繞過屏風,行至毓疏麵前。

“殿下,采蘩由口外回來了。”

毓疏轉過頭。殿中的燭火照在龍袍的織繡上,泛出鱗光點點。

喻青抬起眼睛看著他,瞬息之內屏住呼吸。

“陌大人這些日子身體欠佳,想修養一段時間之後,雪盡天暖再返京城。這是陌大人讓采蘩帶回的信箋,請殿下過目。”

他將那張薄薄的紙頁雙手奉上,近侍接過,呈於毓疏。

是天亮前最晦暗的時分,三台燭火不曾增添殿內的光明。毓疏展開紙頁映向火光,至為專注地凝視,仿佛要將此後的一生都用來注視那紙上的字樣。

‘山居閑養經年病,暫辭朝衣緩歸程。洛陽東風明年至,桃花得似舊時紅。’

四句,二十七個字。外張華豔,內蘊勁骨的陌體。

那最後一個‘紅’字,無論怎樣相似,終究不是。

毓疏的唇角泛起一絲笑意,仿佛遠山的霧氣,縹緲涼薄。

“傳旨——”

這是他第一次以天子的姿態頒布旨意,殿中諸人齊齊仰頭,目光中都帶出幾分緊張。

“平去陌楚荻墳塚,永世不得祭奠。將陌府花房澆油焚盡。銷毀陌楚荻存世的所有墨跡。”

所有人木然不動,無人出聲。

毓疏起身,在燭台上點燃手中的信箋,直到火苗灼燒到手指,仍緊緊捏著信紙一角。

“……陛下……”

毓疏回身看著喻青,聲音非常輕,“欺君大罪,縱是死人,也不能恕。”

一語雙關。喻青伏在地上,愧悔之外並無慌恐,然而有淚水滑落麵頰,打在膝前的磚麵上。

即將登極的新帝從燭光中走出,“將陌家的側室女兒陌碧情,指與皇長子慶麟為婚。”

他的難測心思在那個時刻不是開始,其後也永無終結。

黃鍾大奏,禮樂齊鳴。

他沒有等待司禮官的唱念,徑直走出殿外。他的麵前是黎明時分跪候在金殿階下的千數朝臣,以及正在蘇醒的整座江山。

空如此生,靜如彼岸。

崇熙三十二年元月初八日,三皇子毓疏承大統,改元景安,開兩朝盛世,曆七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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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塵歸塵,土歸土。

所有看到這裏的讀者,戎葵衷心地感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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