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鳳去台空江水定,寒齋長掩暮雲深(2 / 3)

馬又向前跑了幾步,一聲痛嘶終於停下,方杜若回騎,臉色慘白大睜著眼睛隻盯著地上的孩子。一旁的騎兵趕開其餘西滄百姓,彎腰拿刀撥拉了孩子幾下,搖了搖頭。

副將帶過一名捆綁結實的西滄人,踢彎膝蓋搡在毓清車前。

“箭從後街民宅的挑樓放來,還好距離太遠,力度不大準頭也不足。”

毓清沒說什麼,看向隔了半條街的方杜若。小粳不敢讓玉髓再走動,便自己先翻下馬來,拉緊韁繩扶方杜若下馬,拽著仍在失神的他一同向廂車走來。

“埋了。”

副將抬頭看著毓清,沒太聽真。

毓清瞥地上的西滄刺客一眼,“活著埋了。”

副將得令下去,方杜若見有人要將刺客帶下,急向毓清跑了兩步,經過那孩子的屍首時,卻不由停下。

小粳扯他,“主子,是這孩子命不好,不怪主子。”

方杜若愣愣地低著頭,不做任何回應。

毓清自車上起身,向這邊走來。

“走吧主子,六殿下過來了。”小粳拖著方杜若的手向前走了兩步,見方杜若還是不動,歎了口氣回過頭。

時間好像忽然停了,視野變得恍惚而怪異,那死去的孩子站在方杜若身旁,手中的匕首沒入他腹部上緣。

血,刀口滲出瀑布一般的血。

有人從身後衝來,小粳跌在地上,放開方杜若的手。

然後有新的血噴出來,那孩子碎成不止一塊。方杜若倒下去,濘在一地鮮血裏。

“……這是……傷到肝了吧……”他的手從傷口上舉起,血順著手掌淌下手臂,刹那洇紅衣袖。

毓清緊緊抓著他的肩膀,哭都哭不出來。

方杜若看著從自己身前湧出的血,“……血池地獄……就是……”

“——軍醫,軍醫!”

已經趕來的軍醫向毓清跪下,抖著雙唇閉目搖頭。

毓清揮刀去砍,被方杜若反手握住手臂,毓清扔下刀雙手搖晃他,聲嘶力竭地喊他,“……方杜若……你要敢死,我殺了他替你陪葬,聽見沒有?!”

方杜若越來越白的唇邊泛起笑意,“……總有……不能用殺人解決的……以後你就記住了……”

他閉上眼睛,開始竭力呼吸。

毓清搖頭,用力搖晃他。

“神佛——!老天爺——!!你們敢讓他死,我血洗你的天下——!!”

撕裂的聲音割破天宇,然而有沾滿鮮血的手安撫地覆上他的臉,沿鬢角,到額頭。

“……你受我一戒……毓清……”

方杜若摸索著,食指點在毓清眉心。

“……戒殺生,否則我……永墜修羅道,永不……”

朱砂色的一點離開指尖。方杜若最後兩次沉重地呼吸,歸於沉寂。

天地間的一切都變得安靜。

毓清看著血泊中沒有血色的臉,想,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他不可能死在這種地方,雪汙成黑泥,連血都凍成黑的。

富春江的春天明明很好,不會冷的。

“殿下,”小粳坐在不出三尺的地方,一動不動。

“踏雲驄給我,我去,向方老將軍報喪。”

“吃下這副藥,陛下可以安睡兩三個時辰,其間不要打擾。”

皇帝已然淺淺睡去,神色安穩,韓紫驍示意宮人放下帳簾,向翟懷羽道:“有勞翟太醫對陛下日夜看護,在下送大人出去。”

翟懷羽笑了笑。好一副防範態度。

“韓大人護衛陛下要緊,下官告退。”

走出承乾宮,夜風甚冷,翟懷羽在袖中揣起雙手,右手搭上左手的脈門。

……不出半個時辰。

他一路急趕向涵華宮而去,廊外的宮燈光中飄下幾點細雪。

“殿下!殿下——”

看管偏殿的侍衛上前阻攔,“覲見時間已過,有何事體明日再議。”

翟懷羽雙膝一軟跪倒在地,高聲哭喊道:“殿下!皇上,皇上不好了……”

毓疏已披衣從殿內趕出,急向他道:“父皇怎樣?!”

“皇上……歿了……”

侍衛大驚,看著翟懷羽張皇失措。毓疏向翟懷羽迎去,經過侍衛身邊時,瞬間抽出他腰間佩劍,舉手刃之。

鮮血噴濺一地,翟懷羽麵色蒼白,雙手按上心口。

涵華宮當值的宮人此時聞聲趕來,見殿中景象,一一傻在當場。毓疏持劍揚聲道:“父皇新喪,禦前侍衛犯上作亂,速向宮外傳信!”

宮人們回過神來,爭相向殿外跑去。

“承乾宮喪訊已出?”毓疏回頭問向翟懷羽。

翟懷羽搖頭,撐地起身,靠在門旁書架上。

毓疏彎腰在死屍的衣擺上拭淨劍鋒,接著將劍鞘解下,收劍還鞘佩在自己腰間。

“想不到殿下這般身手。”

“哪個皇子不曾習過武藝。——你驗清父皇已死?”

翟懷羽笑,“微臣以性命擔保,陛下今夜必死無疑。”

毓疏的眉頭輕輕皺起,轉頭看向門外暝黑夜色。

“你向宮外去,確定喻青起事之後,直接向禦馬監借馬,無論事成事敗,都帶他遠走,不必再回來。”

“……這樣的賞謝……微臣如何擔待得起。”

毓疏回頭,利劍出鞘。

翟懷羽扶住書架,微微弓起身體,笑道:“微臣知道殿下一直想要微臣的性命,此時不取,怕來不及了。”

毓疏的眼神由疑惑轉為震驚,厲聲道:“你有無解藥?快吃!”

“相思無解,殿下亦知。”

翟懷羽已然無法支撐身形,按緊胸口沿書架邊緣滑坐在地上。

毓疏的語調變得極冷,“父皇是?”

“□□混在安神湯藥中,陛下於夢中故去,不會受微臣這樣的苦楚。”

毓疏舉劍架在翟懷羽頸邊,止不住微微顫抖。

“弑君是淩遲之罪,”翟懷羽每說一句話都伴隨著喘息,“微臣代殿下擔下千古罪名,殿下不謝我,反要怪我?”

“父皇餘日無多,你何必以身陪葬!”

翟懷羽越來越緊地蜷起身體,話中的笑意已難維持,“殿下這樣說,不是憐憫微臣,是心疼陌大人會為微臣傷心。其實殿下大可不必,即便微臣再死十次,陌大人不會掉下半滴眼淚。”

毓疏劍尖一顫幾乎割破翟懷羽頸側,“你胡說什麼?”

翟懷羽盡力抬起頭,“殿下以為,看他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都依他隨他,就是對他好?那他最想要的就是殿下君臨天下,如今眼看六殿下即將回朝,微臣這樣做,不是疼他?”

皇城四角喪鍾突起,裹挾風雪破空而來。

毓疏的聲音仿佛浸透血水,“你這樣死,再怎麼疼他?”

“殿下!”翟懷羽叫住轉身欲去的毓疏,“殿下疼他就足夠了,他連自己都不心疼,惟獨心疼殿下,他做出這些事來,為的是他死之後殿下不至一無所有!”

毓疏回身,重新走至翟懷羽麵前,“你又懂他多少。”

翟懷羽痙攣的麵孔流露出近似炫耀的神情,“殿下知不知道,他熟睡之後若為噩夢驚擾,會聲聲哭叫三哥哥?”

“痛得厲害?”毓疏看著他扭曲的身體。

“‘寸相思’是心痛至死,殿下聽聽應不應這名字?”

毓疏點頭,將劍尖抵在翟懷羽胸口,穿心而過。

至承乾殿時,已有後妃聞鍾趕來,金階上下哭聲一片,毓疏帶劍入殿,見禦榻的帳簾已然掀起,諸皇子與近衛宮人跪在榻前,哀聲響徹。

韓紫驍自榻前起身,“弑君弑父的賊子,來得正好!”

幾位小皇子見侍衛驟然拔劍,都驚惶地躲向三哥身邊,毓疏攬住十一弟十三弟,向韓紫驍道:“方才涵華宮侍衛行刺於我,原來是你的指使!父皇究竟如何死法,與我說清!”

“殿下,”一名近侍此時膝行至毓疏麵前,“陛下原已安然入睡,方才殿外卻傳陛下駕崩,我等慌忙查看,見陛下……已然斷氣。陛下之死與我等宮人全不相幹,殿下明察啊!”

韓紫驍搡開近侍直逼毓疏,“必是翟懷羽下毒!”

“翟懷羽已為侍衛殺害,如今死無對證,你倒推得幹淨。”

“你!”韓紫驍仗劍削向毓疏頸側,毓疏將兩位弟弟掩至身後,身形不動背手而立,“看你再怎狡辯!”

韓紫驍的劍半途落下,身形疾起掠出殿外。幾名侍衛起身向外追去,毓疏沒有回頭,緩緩行至皇帝榻前,雙膝蓋跪下深伏於地。

眼中有淚,不問悲喜。

再深的密道挖不過護城河水,韓紫驍自金水橋畔的暗門鑽出,潛身橋下向對岸望去。天色未明,火光人影密密層層,已將宮外完全包圍。

韓紫驍按住懷中錦袋,看向麵前河水。無數火把光焰蕩入水中,明波不絕。

“……韓大哥?”橋畔有人輕喚。

韓紫驍不敢作聲。

“韓大哥,我是喻青。京畿營防已將皇城圍定,大哥現下無法走脫,不如先向外宮尋間偏房躲避,待守備疏忽再做計議。”

見韓紫驍仍無回應,喻青續道:“大哥若不信我,喻青現在回去,但會為大哥留開西南角馱馬門,有無埋伏,請大哥自去分辨。”

韓紫驍自橋下探出頭來,喻青已然走遠。

他思揣片刻,知無它計,便以宮牆陰影為掩護,輕動身形向西南掠去,至馱馬角門時,果見門開一線,韓紫驍仔細查探門內動靜,知門後十丈之內並無一人。

他小心閃身進去,空中薄雪瀝瀝,前方遠處一點微火,喻青手護燭光獨立在空場中。

韓紫驍緩步上前,微微施禮道:“謝喻賢弟救助之恩。賢弟怎知於橋畔候我?”

“韓大哥速隨我向藏身處去,你我邊走邊談。”喻青說著吹滅手中燭台,向外宮東側走去,韓紫驍緊隨其後,聽喻青輕聲道:“內宮驟然傳出喪訊,小弟心覺事有蹊蹺,見京畿營圍城,更知有人逼宮篡位。小弟參領皇城防衛,曾於巡視之時仔細確認過各處暗門,這金水橋畔的暗門便於過河,小弟心知最為重要,此番見內宮有恙,預計到會有忠義之士出宮傳信,因此於橋邊等候,小弟並不知道等來的會是韓大哥。”

“你助陛下大事,功勞非淺,來日一定——”

“韓大哥,後事休提,眼前危機未解,大哥保命要緊。這裏是粗使宮人舊居的值房,如今已然閑置,”喻青說著推開宮巷拐角處的一扇矮門,“大哥進去暫躲一刻。”

韓紫驍點頭邁步,一柄冰涼利刃無聲架上頸項,他驚欲回頭,那握刀的手頓加力道,刀鋒切入肌膚。

屋內忽然火光大盛,幾名下等侍衛刹時湧上,四五劍鋒分遏韓紫驍脖頸兩側。

喻青收回呼雨短刀,繞至韓紫驍身前,將刀身插回偽為燭台的刀鞘中。

韓紫驍怒目相向,幾乎將眼眶眥出血來。

喻青揣呼雨入懷,上前向韓紫驍周身摸索,搜出胸前錦袋。

韓紫驍伸手回護,侍衛們劍鋒驟緊,喻青道:“韓大哥,如今你性命受製,不可輕舉妄動,留得青山在,許能將先帝口喻傳於六殿下。”

“你為何依附那亂臣賊子?!”

喻青取出密詔,看過之後,就著牆上的火把點燃。

“你為何追隨那年少寡德之人?”

“六殿下是陛下親選的皇帝!”

“三殿下是百姓認定的真龍天子。”黃絹焚盡,喻青取出袋中另一密帖。

韓紫驍孤注一擲,誠意言道:“你知陛下為何傳位於六殿下?六殿下重情重義,登極之後必會善待三殿下,而三殿下心狠手辣,必對六殿下斬草除根!”

“你知這是什麼?”喻青將手中密貼展向韓紫驍。

“傳國玉璽藏處的地圖。”

喻青搖頭,“所謂傳國玉璽,宮中暗傳早於前朝亡失,先皇使用的也不過是天子私印。無論是真是假,這都不是藏處地圖。”

他展開密帖迎向火光,讓韓紫驍看清其上文詞。

——‘寡人深喜三皇子毓疏,龍馭歸天之後,需令此子隨葬,以安寡人泉下百年。賜金屑酒死。’

“這是先皇對六殿下的吩咐。這是先皇要為六殿下斬草除根。”

喻青的眼睛映著火光,泛出如水光華。

“先皇說話做事如此高妙,也可死而無憾了。”

“殺剮由你,勿對陛下不敬!”

喻青收回密貼,仔細放入袖中。

“小弟若想殺韓大哥,何不先刃後搜,更為穩妥?”

韓紫驍猛地掙動身體,“你究竟想做什麼?!”

喻青抬眼看著他,“小弟想的是,放韓大哥出宮,若韓大哥自有天助,可將口喻傳於六殿下,到時韓大哥便知何人堪當天子之名。”

“六殿下早知陛下本意,定會率兵討平這謀篡之賊!”

喻青退遠一步,臉上的神色相當平和,然而目光深處怒意如冰。

“韓大哥口中謀篡之賊,是喻青眼中安民之君。相比之下,六殿下從不曾將江山社稷放在心中,喻青不信蒼天無眼。然而口說無憑,你我如今各為其主,不如自此分道揚鑣,待新君登極之日,分曉自現。”

他以目光示意,侍衛們落劍回撤護在喻青身前。見韓紫驍遲疑不動,喻青道:“西南馱馬門現下仍然開著,宮外是另一番龍盤虎踞,韓大哥好自為之。”

韓紫驍狠狠握緊雙拳,抽身沒入屋外夜色。

於東宮暖閣相見時,毓疏已然身披重孝。喻青跪地呈上先皇密帖,毓疏看畢久久無語,末了輕笑道:“一個不願犯弑父之罪,卻日日掐指計算父皇死期;一個不願負殺子之名,卻囑咐新帝以失位皇子殉葬。好一個父慈子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