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鳳去台空江水定,寒齋長掩暮雲深(1 / 3)

第九章

鳳去台空江水定,寒齋長掩暮雲深

外宮一間偏僻的值房中點著如豆燈火,兩人於案上寫字交談。

‘六殿下的捷報八百裏加急傳回京中,三殿下得知了麼?’

對麵人遲遲沒有回應,喻青拿筆管敲敲他的手,用眼神詢問。

‘應已知道。’

翟懷羽有些恍惚地寫了四個字,重新看著喻青的字跡。

……怎麼像到這個地步。

‘何時起事?’

‘似乎仍要等。’

喻青微微皺起眉頭,筆尖一遍一遍抿過墨池。

‘殿下的原話,明確要等?’

‘下官看三殿下是下不了弑君決心的。’

不是弑君,是弑父。天家無父子,殿下卻放不下父子之情。

喻青止住升到喉頭的低歎,看了翟懷羽一眼,斟酌字句提筆道:‘然而情勢緊急,六殿下一旦回京,我方前功盡棄,大人可否勸諫殿下一二?’

‘這世上他最不會聽的就是我。’

翟懷羽的雙眼映著火光,流露的竟是恨意。

喻青迅速垂下眼睛,隻要三殿下無恙,這些恩怨情仇他不想過問半分。

‘在下寫信,大人能否帶給三殿下?’

‘入內宮之前會有侍衛徹底搜身。’

那……

‘以陌楚荻陌大人的口吻去勸,是否可以?’

翟懷羽的筆停頓了一刻。

‘他最後一次吩咐這件事時,說三殿下心軟,必定不願弑父,即便為形勢所迫勉強下手,此後也會自責一生,叫我不要在這件事上催促幹擾。我曾試探過一次,知他說得不錯,以後也不想再違他的意思。’

喻青的筆停在墨池緩坡上,墨汁順著筆端緩緩流下去。

逼他到這裏的,不是他麼。

‘殿下在宮中境況如何?’

‘隻是行動受限,並不吃苦,陛下似沒有殺他的意思。’

喻青輕輕咬住下唇。

‘那便依殿下的意思,等。’

翟懷羽抬頭,啟唇欲語。

喻青原要送客,看見他的神情,心中一動。

‘現下陌大人在關外受苦,他這番深心的確不該違逆,就看陛下與三殿下的天命哪個熬得過哪個吧。’

喻青寫完最後一個字,將案上的兩張紙拈起湊近火苗,仔細地將紙焚盡成灰,其間沒有再看翟懷羽。

翟懷羽的雙拳慢慢捏緊,起身走出屋外。

喻青吹滅燈火,在暗中又坐了一刻,額頭輕輕抵住手掌。

幾時起,我也變得如此不擇手段了。

“原說過……無傷平民。”

方杜若立在西滄王宮挑樓的窗前,看著宮外陳血凝滯的街道。漢軍馬匹自其上踏過,濺起暗紅的冰淩。

何澄林本以為他呆在王宮深處照看毓清,不會察覺此事,但是畢竟紙包不住火,不出七天,還是發現了。

何澄林隻得說道:“士兵們為穀中死難的將士報仇,當時群情激憤,將官彈壓不住。”

“漢人是命,西滄人就不是命?……這些平民百姓何嚐傷過漢兵一絲半毫?”

何澄林有些無奈,“這些話大人去對將士講,將士也是不會聽的。末將說句實話,若六殿下醒著,恐怕直接下令屠城了。”

方杜若驟然轉過身來,“你們將毓清想成什麼?真是修羅?!他已決心不再無謂殺戮,現在這樁血孽又要加在他的頭上!”

慢說是何澄林,就連小粳也從沒見過方杜若發火,一時隻是愣著。

方杜若閉上眼睛,似是想擺脫眼前的噩夢,片刻從袖中掏出佛珠緊緊攥在手裏,徑自離開。

“……連睡覺都在念經。”

趴在榻緣的人猛地撐起頭,手中的念珠掉落身邊。

“……這麼大一張香木床,偏要趴在床邊睡。”

枕在絲墊上的人聲音虛弱,眯著漂亮的眼睛看著他笑。

方杜若漸漸清醒。

“……你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是一天還是兩天沒睡?……這是西滄王宮?……今兒什麼日子了?”對麵人一句一句接連問道。

方杜若盡力壓住嘴唇的顫抖,輕聲說:“攻城是七天前,你時醒時睡的,記不清楚了是麼?”

毓清點頭,一聲咳嗽,方杜若伸手扶他肩膀,聽見他笑著說:“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更好打的仗了,我在馬上睡了一覺,城就下了。是你方菩薩降下天兵來了?”

方杜若也笑,搖了搖頭。

他的臉色很差,毓清將一隻手從銀狐皮的被子裏伸出來牽他,“……是出了什麼惹你不高興的事了?底下人殺人放火了?”

“將士們英勇得很。是我自己的心事,你別多想。”

“說給我。”

方杜若俯下身繞過毓清的肩膀將他側身摟進懷裏,“我說一堆佛經道理出來,你就聽得懂麼?我的大將軍臨戰前說了一籮筐的大話,什麼身體不妨事腦袋清楚得很,結果城還沒下人就暈過去了,一睡就是六七天,把我嚇了個半死。現在罰你,不說給你。”

毓清窩在方杜若胸前笑,“真嚇得半死?你嚇我的次數更多,藍田關那回,還有大理寺,兩次對一次,你還饒了一次呢。”

“山穀裏那回算不算?”

你這一輩子年年歲歲日日夜夜都算不算。

提到山穀,毓清突然說:“用王城正門刻墓碑,吩咐下去了麼?”

“恩。”

“……我有一刻,還真擔心發過的誓應不了了。”

“你有天神加護,一定應的。”

方杜若感到毓清在他胸前搖頭,“不是天神,是你。”

方杜若沒說話。

百無一用的書生,如何護你。

“你不知道,”毓清像是有些急,聲音微微揚了起來,“有你在世上,我什麼都能贏。”

方杜若低下頭,摟緊了他。

傷口有點疼,毓清忍著沒說,隻道:“明日就啟程回去吧。”

“你身子這樣,怎麼能走。”

“慢慢走,我坐他西滄王的大車,把這些墊子褥子都帶上,點四個暖爐,穿三層貂裘還不行麼?”

方杜若笑出來,“一開心就耍小孩子脾氣,三層貂裘裹上去還不得成隻白毛熊了,總之這次絕不——”他突然想起什麼,停了口。

“怎麼了?”

方杜若起身,從一旁的琺琅台子上取過一張黃色折子,握在手中一刻,遞給毓清。

毓清單手抖開看,“父皇急宣我回去?”

“三日前送來的,想是已在樓蘭滯了一段時日。”

“這下不得不走了吧。”毓清看到旨意倒沒什麼憂慮,反而有些得意地笑起來。

方杜若沒說什麼,隻點點頭。

“天下被你走了大半了,哪裏風光最好?”

“恩?”

“隱居啊,你想到合適地方沒?我喜歡暖和的地方。”

那麼也就不必……再擔心什麼了是麼。

方杜若笑,“富春江,或是若耶溪。”

承乾殿寢宮內炭火燒得極旺,從屋外的寒天素地裏進去,翟懷羽周身滲出一層薄汗。

皇帝在榻上躺著,毓疏與幾個年紀較小的皇子陪在一旁,此外還有近衛統領韓紫驍和幾個宮人。翟懷羽上前問過禮,藥童從藥籃裏取出給皇帝熬製的湯藥,用銀質的深匙舀了一勺遞給翟懷羽。翟懷羽接過欲飲,皇帝卻向毓疏道:“為父也沒有多少時日了,你就盡盡孝道,為寡人嚐藥吧。”

毓疏垂手立著,神色看不出變化,片刻答道:“兒臣遵旨。”

他說著走向翟懷羽取他手裏的藥勺,翟懷羽將勺子捏得很緊,毓疏一取之下沒有取過,抬眼看著他。

翟懷羽道:“陛下,此藥為暖肺養氣之用,性溫舒,三殿下這些日子身犯燥症,正在吃些清寒調理的藥,兩藥藥性相衝,對三殿下病體不宜。”說著脫開毓疏的手,仍將藥勺遞向唇邊。

皇帝沒有阻止,毓疏回身施禮道:“謝父皇體諒。”這當口翟懷羽將藥汁飲盡,毓疏轉頭對他微微欠身,“有勞翟太醫。”

一時無人說話。

皇帝盯著毓疏的眼睛,韓紫驍站在榻旁緊張地看著翟懷羽,心中不祥之感一刻重似一刻。然而那二人麵如止水,一個平靜回視,一個將銀勺輕輕放入案上托盤。

暖爐中的紅炭發出輕微的劈啪聲。

“你的病是怎麼回事?”皇帝衰弱的聲音打破良久靜謐。

“還是前次告病的因由,太醫院說是氣脈虛燥,這些日子一直吃藥調理。”

“既如此,閑事就不要想得太多,安心養病是正理。”

“兒臣知道了。”

低眉順目,語調平緩,完全看不出在想什麼。

皇帝的臉色變得沉暗。就是這樣永無破綻的嘴臉令人厭惡。

他仔細看向翟懷羽片刻,在宮人的攙扶下略微支起上身,“藥端來。我也乏了,都下去吧。”

宮人端上藥碗,皇子們一一施禮告辭,翟懷羽道:“微臣去給三殿下請脈,晚間進藥時再來覲見。”

毓疏居住的涵華宮偏殿景物蕭索,翟懷羽看過脈,寫好藥單後向毓疏道:“殿下的病情略有好轉,微臣將方子擬成這樣,請殿下過目。”

他將藥方從案上推給毓疏,房門口的侍衛看了一眼,沒走過來。

毓疏按住單子的一角拉到眼前,一味一味看過去。甘草和金銀花之間寫著一段字:諸事備,鍾為號,喻白。

毓疏用手指壓住字跡,“這幾味先前吃過,沒什麼用處,能去便去了。”

翟懷羽點頭,拖回單子蘸新墨將那八個字抹掉,等墨跡幹盡,折起單子交給藥童。

“殿下保重,微臣告退。”

出門天已半黑,翟懷羽緊了緊帽帶揣起雙手,抬頭看見北天密積的彤雲。

口外的冬天不知如何冷法,這個月的信,為何還不來……

能得你最後一封信,我也就——

“大人,”藥童這時說,“大人快走一步,就要變天了。”

“這得用八匹馬拉吧?”小粳一麵將皮被絲褥錦墊彩繡向車內堆鋪,一麵向車外問。

“看這軛的樣子,應是十匹馬拉的。”

“嗬,”小粳驚呼,“十匹馬拉車什麼架勢小的還從沒見過呢。要說這西滄王也是,城牆修得不怎麼樣,宮裏的物什倒個頂個兒的盛大,主子進過咱漢家皇宮,宮裏頭也這樣麼?”

“我平素上朝去的都是外殿,內宮裏什麼樣子全不知道。”

“那呆會兒小的問問六殿下,說不定這些東西帶回京裏,連皇上都開眼了呢。”

方杜若看向廂車後麵三輛滿載西滄珍寶的大車,眉頭輕蹙。

王宮裏最好的珍品分給吐蕃一半還餘下這麼些,此外被將官瓜分或是被士兵從百姓家裏搶奪的,不知又有多少。

軍隊裏這些事,到了最後還是不慣。

他舉起鞍具放在玉髓輕雪背上,馬兒噴了個響鼻兒,小粳在車裏喊:“主子給玉髓上什麼鞍具啊,這車不就是給六殿下和您備的麼。”

“我沒傷沒病,坐什麼車。”

小粳掀開簾子將腦袋從車窗裏鑽出來,“都到這會兒了主子還避什麼嫌啊,即便主子要騎馬,一路那麼長,六殿下就能依著您?”

方杜若沒回話,一個接一個地扣好鞍下的皮扣。

“主子,”小粳的口氣忽然變得十分認真,“等回了京城,您千萬管管六殿下,皇上現在還在,要再觸了龍鱗,又將您發配吐蕃一次怎麼得了。”

方杜若看他這樣,憋不住笑出來,“怎麼個不得了法?”

“往吐蕃那一路山長水遠的,主子生的那幾場病,還有滑下山崖那次,小的現在想起來還後怕,主子若有個三長兩短,小的真沒法交代了。”

“你去同誰交代?”

小粳一愣,片刻道:“方老將軍啊。”

方杜若心中有些感慨,捋著玉髓的鬃毛道:“說實話,若再叫我去一趟,我是願意的。”

“去哪兒?吐蕃?”毓清這時查驗過軍隊啟程的編製,繞回宮中來,“我回去跟父皇上書,讓我也出使吐蕃好了,那普陀洛迦山的觀世音菩薩,我還真想看看。”

小粳忙從車裏爬出來問禮,方杜若向毓清道:“這車他鋪了小半個時辰了,你不進去躺躺,也誇句舒服?”

毓清向方杜若笑,蹬上車軛鑽進車裏。

用過早飯大隊出發,打頭是何澄林的親兵騎隊,毓清的廂車行在中段,向後是戰利品和俘虜,押解西滄國主進京的囚車就在其中,最後是壓陣的騎兵。

千餘人的車馬長龍自王城主道上經過,殘餘的西滄百姓有許多從街巷中走出,麵色寂然地聚在路邊,目送他們被俘的君主。城門已被卸去,漢兵馬隊行進無礙,走得很快。毓清挑著簾子看向路邊百姓,不時看一眼方杜若。方杜若卻無法與西滄人對視,隻注視著馬蹄下凝結的血汙。玉髓輕雪忽然後蹄一彈,方杜若猛地一震,不明就裏地回頭查看,見馬的後胯上刺中一支不知哪裏射來的冷箭。護駕的騎兵一陣騷動,紛紛抬頭尋找箭來的方向,近處的幾個圍上來掩方杜若下馬,不想此時又是一箭急至,擦著方杜若的肩膀刺在馬頸上,玉髓輕雪大痛失控,劇烈驚跳著撞開周圍馬匹向前奔去。毓清扯開帳簾從車內趕出,見小粳已然騰身而起,接連踏過幾人的馬背躍上方杜若馬後,探腰搶過韁繩緊勒驚馬,然而玉髓蹄速極快,猛然減速卻難以停步,兩側的騎兵鞭打百姓為驚馬讓路,混亂之中幾名婦孺被擠出人群,一個孩子躲閃不及,正撞在方杜若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