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生命饑渴的時候,總是夢見海洋和沙岸,碎浪遼闊地湧上沙灘的聲音,使人想起愛撫和滲透,我的眼睛便開始濕潤。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離開這個都市的,水泥板塊的擠壓總想把我變成水泥的一部分,目光帶著水泥色,焦灼得冒火,渴望浮躁。無論睜眼閉眼,總是水泥撲麵,隻要出門便會搲上永遠蓋不完的水泥樓群。視野中的天空漸漸狹窄,從一角到一縫,眼睛便痛苦地發澀、紅腫,莫名其妙地流淚。
我問自己:你為誰哭?
有一種殘酷從摧毀人的目光開始,把尋找心靈故鄉的路隔斷,砌上水泥板塊,按平方米高價出售。
混凝土攪拌機轟隆隆地宣稱:它可以攪拌一切,包括靈魂和思想。
我在沙岸上走著,漫無目的,海洋的魅力之一就是散漫,我也想散漫一回,和腳下的浪花探討現代生活的某個話題,如目光以及眸子的保養,這與化妝無關,隻是因為水泥的粉塵侵入視網膜,並且還在繼續集結,它們是想修築堡壘嗎?
大海什麼也沒有說,浪花滲透著我,海風吹過,略帶鹹味的潮濕的氣息湧來,我知道那是一種遙遠而古樸的呼喚:回到搖籃中去,離別的時間太長,我需要沉沒。
我要選擇一個角度跳海。
我不怕有人在岸上歡呼,說中國人太多,徐剛終於葬身大海了,我也不想聲明我隻是為了浸泡目光與眸子。我的擔心是也許還會有義人撲到海裏來打撈我,而這義人又很可能是個未成年的孩子。他會浮水嗎?既然是沉沒自己,何必累及他人?一個寂寥如廢墟的漁港。殘破的漁網裏是幾條不到2寸長的死去的小帶魚,飽滿的肚腹告訴我,它們已經是帶魚媽媽了。
不再有纜繩牽掛的木樁長成了一片小樹林,這小樹林的每一棵樹上,生命分成了兩個層次,那些青枝綠葉在憧憬著未來,學會埋在沙土中的樹幹則愁容滿麵地回想過去。
一麵古舊的棕帆,一把折斷的櫓,相依在林中空地上。航程結束了,那帆那櫓再也不會回到波浪中的船上去了。
於是便回想,回想風雨回想浪濤回想破碎回想斷裂,回想失之交臂的另一麵帆。
回想總是傷感的。
傷感能釀出一壺陳年老酒。
盼著下雪,渴望浪漫。
我終於看見那一間老房子了。
淸亮的月色徘徊於老房子的窗口,夕照卻在荒蕪的門前鋪上了紅地毯。人去屋空之後,那期待依然。
老房子啊,用竹竿和樹枝搭成的老房子,用蘆葦塗著泥巴當牆的老房子,在稻草屋頂上鋪一塊玻璃當明瓦的老房子,你閉上眼睛就能看見母親影子的老房子啊,如今裂縫遊走,漏洞裏漏著日月灌滿風雨的老房子,你怎能不思念呢?那是你生命開始的一部分,你的幼稚和純潔使老房子成了你的天堂。當你長大,離去,童稚和少年的真誠被理想放逐,你離開老房子多遠,便離開溫馨與幸福多遠。
我的目光已經濕漉漉了。
我把帆、櫓以及破網和老房子的感覺小心翼翼地折疊,掛在肋骨上,然後走進老房子。
那一張床的帳帷永遠地合攏了,床頂上奔馳的老鼠呢?那些夢也都睡著了嗎?或者竟已托付給了紅蜘蛛,織著一張又一張的網,把昨天和今天連結成一根又一根絲線一個又一個圓圈?不再轉動的是那一架老得將要散架的紡車,月光下的白紗線曾經千絲萬縷地溫暖著童年的寒冷。
老房子背後就是那條小河了,小河封凍的時節,漁港便埋在雪裏,屋簷下長長的冰淩是由孩子們急切的目光融化掉的。還有月亮,落在小河裏由小小的波浪輕輕地掰成明亮的碎片。
風車轉動了……
我想我正在沉沒,從老房子的裂縫裏,從那一張破網的網眼,在紅蜘蛛吐出的絲線上,靈魂蕩過秋千之後,在不再開放的帳帷前默默祝禱之後,我沉沒,帶著小魚的惋惜,和正在回想的樹根與帆的思戀。
海風吹開每一根毛細血管之後,海水正湧進我的體內。我添過自己身上的血,驗證過血與海水的同根同源,一樣的鹹腥味兒。我流失太多的血管裏,因為海水的注入而重新強壯地奔突。
沉沒使我有了另一種目光,我看見正要出海的年輕的棕帆,對一群簇擁在沙岸上的孩子燦爛地微笑……
我是這些孩子中的一個嗎?
如今當這一麵帆衰老默默回想時,我留在那帆上的目光不知是衰老了呢?還是也在滾燙明亮地回想我?
1995年12月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