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流沙白根(1 / 2)

我是這個沙洲的兒子。

我是那一隻斷線的風箏的碎片,伏在海鷗的翅膀上顫抖於蒼穹之中,尋找黑洞並撫摩嬰兒宇宙,看見過星墳和太陽的黑子,聽遙遠年代裏的紀伯倫說:“我就是那蒼穹,一切生命都是在我裏麵有韻律地轉動的碎片。”我不去責怪風。

當我漸行漸遠,回頭再也看不見母親的白發時,我便體驗骨肉的分離,或者說撕裂,傷口裏滴出的血是我的,也是母親的。

我躲在田野的一角,舔幹淨血跡,用泥土掩住傷口,心裏說泥補泥補,天補地補。”我身上的傷口都是用泥土修補的,骨縫裏有時會長出野草,開著小紅花。

我是我母親用希望的唾液一點一點滋潤,一層一層包袠的那一粒沙子,我母親拾海的時候拾起了我,藏在她懷裏,我便有血有肉。東海的衝擊浪日夜不停地雕塑這個沙洲時,血管裏奔騰的血也在雕塑我--個光腳的頑童,一個行吟的詩人,一個無怨無悔的流浪者。

流浪是一種生命的形式,比較適合於尋找匆匆過客的感覺,把距離和時間稀釋之後的焦慮斟滿雞尾酒杯,燭光幽幽下五顏六色,假麵舞會幵始了,蔵匿美麗也藏匿醜陋,掩飾財富也掩飾貧困,偶爾會聽見人問:去年之雪今安在?陌生是逃避的門檻。

海洋、沙岸與蘆葦卻總是緊隨著我。

即使我沉默如礁石,潮水似的鄉音卻在我的身上刻劃著音符,褶皺如五線譜一樣展開,歌唱的門打開了。從我眼裏流出的詩行,似清似濁,又鹹又淡。

滴在沙岸上的,潮汐卷走了。

掛在葦葉上的,白頭鳥和鴛鷥啄食了。

最終,我仍然隻是一粒沙子,潮汐漲落中的流沙,或者從小鳥們的糞便中排出,隨意地灑落。

沙子們堆砌著漂流著,後來冒出水麵,穿上新生命,為創造做見證。

沙子堆砌的時候,白骨也堆砌。

最早的開拓者大都死於洪水,以及半夜時分的坍塌,陷落了孩子的夢,常常有人死於災難。一旦語言成了絕望的呼救,智慧消散於恐懼的傾覆,人不再思想時蘆葦依然站立著。

隻留下白骨,在地底下。

偶爾有磷火在白骨上跳躍,為流沙及蟠動的蘆根照明。

我習慣於和蘆根做伴,雪白、柔韌地綿延纏結,來也遙遠去也遙遠,蘆根邊上常有白骨,與白的蘆根或相重疊或相交叉。在一個暗夜,一道白光對我說,他是我的先祖,流放在島上的苦役犯,在把生田耕成熟田之後,在堤岸上的樹木與蘆葦成蔭之後,在一間遮風避雨的草房蓋起來之後,在兒女成群雞鴨成群之後,他死了,死於勞累。從此與泥沙、蘆根做伴,白骨白根相依相靠,浪打潮湧攪拌著經絡遺骸、沙子及靈魂,讓黑白交融,黑的像夢,白的是地底下光明的千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