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風車靜止了。
時間從遠古流來,時間是怎麼流動的呢?它是和空間並存的嗎?還是如同一條運河先掘好河床再引來流水,或者竟是流水咬開了石頭奔瀉而去的呢?時間是直線的嗎?時間會彎曲嗎?就連古希臘的哲人也隻是說:一切皆如流。
風車說:我的時間用完了。
載不動,多少愁,便凝固,便速朽。
折斷的羽板的另一半,一定是掩埋在一處不知名的沙灘中了。在未被掩埋之前,它的一角插在沙粒中,不是與礁石對峙,也不是和濤聲對話,而是曾經期待著回到那一架風車上。沙子說,你看看我是誰?羽板搖頭。“萬仞之山,我曾經位居其頂,與日月星辰,隻咫尺之遙;和風雨雷電,似至愛親朋。忽一日,風雨和我耳語,謂山崩地裂天生異象之際,高大的將要墜落,變成細小,鋪疊沙岸。”沙粒是不能回到高山頂上去了。
“失萬仞之高,得滄海之大,不亦樂乎?”羽板對沙子說,你趕緊把我埋沒吧。
我知道即便好大的風,即便黑蝴蝶的翅膀,也不能再讓這一架風車轉動了,就如同風車邊上的那一條小河已經幹涸,不再有水波粼粼的生動活潑一樣。我想我是在懷戀一種舊的能源。
壁爐裏的木柴取暖的年代,一切都要溫馨得多,慢悠悠得多,人們有足夠的時間品味一杯清茶、一本好書,就連寫字也是藝術。這個世界上本來有足夠的柴火,隻是用木材換取金錢之後,大片的森林倒地了。
我想起追逐時髦的白天,我到過的都市無不如工地一樣,塵土飛揚,機聲隆隆,人們興致勃勃地堆砌樓堂館所,下定決心,不怕犧牲,讓我們的子孫沒有立足之地。
據說,現代生活的節奏日益加快了,那也是說,生命離墳墓的距離愈來愈近了。
就這麼一堆篝火,你是讓它熊熊地燃燒呢?還是幽幽而舒緩地閃光?
我身邊的風車啊!我頭頂的星空啊!那些黑色蝴媒,仍然把翅膀收攏著,冬眠的季節已經過去,當藍色的、紫色的、粉紅色的、白色的音樂流過,夏夜的暴雨來臨,既然又一次濕潤不能讓風車重新獲得生命,那麼從那些裂縫中流出的曲子就是黑色的了,類似於《安魂曲》。當崩潰不可避免時,何不去欣賞崩潰呢?或者至少像沙子那樣平靜,它們曾經崩潰過。
風車蝴蝶創生是毀滅的近鄰。
太平間的隔壁就是嬰兒室。
誰都是匆匆過客,誰不是在自己的旅途上呢?
你從這個門裏進去,你還從這個門裏出來。
綠葉將要變成畫葉,秋天的小站已經隱隱可見了。看著你衰老就是看著我衰老,看著你新生的季節,我仍然在衰老。衰老是浪漫的,褶皺像蚯蚓爬上額頭,頭頂像砍伐過的林地一樣光禿,站在秋收之後的田頭,就是像。
風車蝴蝶蒼穹下……
1996年4月於北束一葦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