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落花流水(1 / 1)

一棵樹的紛亂,一條河的輝煌。

一陣東南風,一夜桃花雨,河邊的桃樹濕透了,花瓣們繽紛地飄落,那小小的漣漪是河的微笑嗎?這笑紋不斷地舒展,直到小河兩岸,由埋伏在茭白叢中的鴨子們啄食了。

鴨子“呷呷”地笑著,跟誰都友善地點頭,有時也追逐漂去的落花,但被洗衣服的農家女轟走了。

“你吃了小河的微笑,還想吃水上的桃花嗎?”農家少女也懷春。

一朵野生的小黃菊已經插在發夾中了,與油亮的黑發映襯著,初升的太陽光從竹林、樹梢的縫裏擠出來時碎成了星星點點,落在她身上。

她的眼神是憂鬱的,追著落花流水,那憂鬱拉得很長,鑔在憧憬和回想之間。

從獨木橋上飛來一塊碗片,在水麵上跳躍,打著水漂。水花濺在她的頭發上,亮亮的,像夜明珠。她把眼睛瞪圓了,臉卻紅得跟桃花一樣“就喜歡看你這樣子。”她的思絲被打斷了,有人在窺測她的心事,她趕緊埋頭洗衣服,把心門關上。往水橋下一看,看見了獨木橋上的那一對眼睛,笑盈盈的,仿佛在說你關門,我就來敲門。”她用盆子舀水,把倒影攪亂。

“你不看我怎麼知道我看你?”白頭鳥叫著。

她做夢也想有一麵自己的鏡子,看看自己變成什麼樣子了。

比如胸脯,明顯地豐滿了,怕小夥子看,自己卻又看不得。睡在床上也沒有這個自由,小妹妹要摟著她睡,父母在另一張床上總是長籲短歎。

閉上眼睛便想桃花水,桃花為什麼要凋零呢?開春的水特別明淨,就像鏡子一樣,她愛去河邊洗衣服,看看桃花,看看自己。

她真的很想看看自己。

人倒映在水中,微微地晃動著,臉蛋紅紅的,胸脯高高的,頭發黑黑的。這時候準有人打水漂,她知道是誰,便使勁兒揉衣服,仿佛這一件印花月白布小褂的前胸後背都疊著那個小夥子的目光,像補丁似的,怎麼揉也揉不掉。

“你再揉,我便哭。”“你把我的眼睛揉痛了,你把我的心揉破了。”獨木橋上已經沒有人影,她是在自己跟自己說話。她有一個總是微笑的自己,心裏還有一個憂鬱的自己。她把微笑的自己給了父母、妹妹;她把憂鬱的自己留給自己。她從小就軎歡自己跟自己說話,微笑著憂鬱,憂鬱著微笑。微笑問憂鬱你為什麼憂鬱?憂鬱不說話,微笑急了便吵架,後來又拉手一起走到小河邊,聽打水漂的聲音,微笑像開在樹上的花,憂鬱是漂在水上的花……

母親說,這胡思亂想的丫頭將來怎麼辦?一年一度桃花水,人便大了,人就老了。樹也會老嗎?會的,那疙疙瘩瘩的枝丫,粗糙裂口的樹皮就像父親母親的手,就像祖父祖母額頭的褶皺。

托起過花一樣的歲月,流淌著披星戴月地勞作的風風雨雨……

“我也會老嗎?”她想。

“落花才會坐果呐!”母親說。

那是風雨摧落的,那是流水送走的,它們要漂到哪兒呢?夕陽落山了,月亮升起了,河水會變涼,這夜晚花瓣們會做夢嗎?夢見獨木橋頭的桃花樹,說河水太涼,母親樹會哭嗎?獨木橋連著的那一條田埂路上,長著花被單草,那個挑著花被單草的小姑娘長大了,長大了就快出嫁了,還會去桃樹下洗衣服把小花瓣捧在手裏嗎?

她自己就是一片小花瓣。

生活就像小河裏的東流水。

終於她有一麵自己的小鏡子了,鏡子背麵是大紅的“喜”字。

她能夠好好地看看自己的時候,卻又覺得自己已經不是自己了。

微笑一點一點漂走了。

憂鬱一年一年增厚了。

就連溫柔得顫悠悠的獨木橋也變成了冷冰冰的水泥橋,打水漂的小夥子在一次抗洪時被巨浪卷走了。汙染的小河成了黑洞,老桃樹枯幹了,黑色的殘枝上,白頭鳥於春天的傍晚叫著:白頭,白頭,白想念頭--

1996年1月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