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還記得那個星月閃爍、夜色沉沉的晚上嗎?燈光使這個陌生的都市風情萬種,我們喝完最後的葡萄酒,告別之時到了。
你問我,要走很遠的路嗎?
我說,世界已經被水泥占領。
現代人正以腳不沾地作為光榮和夢想。我隻是想回到海邊,和濤聲沙岸做伴,濕漉漉地消逝於大夜。
水泥電杆矗立在路旁,冷冷地瞧著我。在這都市,入們須臾離不開的、最昂貴的、甚至打上了權柄印記的水泥,是理性的模特、有序的典範、囚室的象征,它堅固鋼筋,堵塞裂縫,封閉土地。
此種全麵占領的工作母機,其實就是一台混凝土攪拌機。
後來,你如歌的呼叫,在如訴如泣的濤聲中,我也曾隱約聽見,可是我已經無力回應。我仰望夜空。
我閉上眼睛,呼喚少小時代的純淨,用我僅剩的天真與想像觸摸夜的黑色與深邃。
我聽見有聲音說:“把天堂的門打幵,讓孩子們進來。”我咀嚼夜的黑色,海的鹹苦。
我感覺著血液中新的激動,黑與紅的碰撞,然後是黑色的擴大,我丈置過的沙岸,此刻正在丈量我靈魂的尺寸。
我要穿上新生命。
朋友,對你而言,昨日之我已經消逝。
消逝而不是死亡,我正在用死亡留給我的最後的時間刪削行裝,但總而言之是在接近,接近平安、喜樂,接近野草與無花果,接近一處沒有城堡沒有喧囂的莊園。
是崇明島的蘆葦蕩。
是《聖經》上的伊甸園。
有各種草木,有各種生物,或高或矮,或大或小,各從其類。
春天到來的時候,蚯蚓會築起第一個春之了望台--那個鬆軟的小土包裏--我們聽見《搖籃曲》了嗎?
冬天,海風刺骨,礁石、貝殼以及沙粒,它們也曾感到寒冷嗎?荻花飛揚了,那是濃縮了一個秋天的太陽的熱烈和月亮的溫柔,覆蓋在沙岸上,明天就要結冰。
枯萎時令,你不要說草木都死了,那是生命的另一種形態,沒有枝葉沒有花朵,隻有本色本原。這個時令決不鮮豔決不浮矂,緊縮著,有饑寒感,不要把風的呼號當作草木的哭泣,任何一根野草都會比任何一個人堅強。
它們決不訴說苦難。
就連土地也在這星空下顯得廣大而一無所有,當秋收時遺忘的幾根稻草如同金色的尾巴被風雪掩埋,土地便坦蕩著,坦蕩在陽光下月光下。隻有孩子們才會走向土地爺爺:為什麼你能長出五穀雜糧呢?
夜是那樣的大。
沙岸外麵的大海沙岸裏邊的大地,都被籠軍著。
大夜無遇。
我比一粒沙子更重嗎?
我比一朵浪花更美嗎?
我比一撮泥土更深嗎?
我比一隻甲蟲更富嗎?
不妨說,消逝於夜就是消逝於寬闊的平靜,人是在喧囂中膨脹欲望的。那些在寬闊的海洋、寬闊的土地、寬闊的天幕上看見自己渺小並且內心平靜的人有福了。
不再去征服,不再去殘殺,如同這夜的平靜,為萬類萬物共有,誰都可以閉上眼睛做夢,所有的夢都是不可侵犯而又無疆界的。
自由如夢。
獅子有夢嗎?
蚯蚓有夢嗎?
森林有夢嗎?
潮汐有夢嗎?
我曾經想記錄夢。
人說,他連夢都不會做了。
朋友,我偶然地想起那一次告別,多半卻是為了水泥和夢,在無夢或者夢得日益艱難的都市,水泥的冰冷的理性正在把溫情驅逐,夢的精靈被阻隔於夜空了,徘徊著,到處碰壁,偶爾從還沒有來得及封閉的陽台進入,把地震和別的災難的預兆閃現。
老鼠在大街上奔馳……
所有被稱作大廈或安居工程的水泥板塊建築,都是按照墳墓的樣式設計的。因為土地的緊缺便聳入雲端,把窗戶打開,讓酸雨飄過來。假如凝固的哀樂解體,並且消散於倒塌的水泥牆下,人造的所有有序的骨架都將粉碎,勢在必然的歪斜、斷裂與破碎之後,原來是什麼樣的,今後還是什麼樣。
一顆幼星閃進來。
一顆大星閃沒了。
天又何言?地又何言?在這天上垂掛到地上的夜裏,我不再自比流星,我哪有流星的光彩與疾速呢?
我隻是匆匆過客。
假如我的時間還沒有用完,那麼我的路也就沒有走完。
為了孩子和小草,太陽啊,你要準時升起。
1996年4月於北京一葦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