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橫波被氣得笑了。“若我有女兒,怎舍得把她嫁給一個……”這些話說出口,他才猛然驚覺自己確實老了。他也許仍將獨自一人,直到終老……然後他想起多少年前,自己還小,有一天突然聽說太子下南方,要來與他一同習武。“他終歸是太子,你也要禮讓三分。”師父如是叮囑。那時他畢竟年小,還不曾修身養性到現在這般,不服氣,便暗暗存了較勁的心思。
待到太子下來時,他早將周遭年歲相仿的孩童擺弄好。“到時我一個手勢,便乖乖地跟過來哦。不跟的會怎樣?”他如此恫嚇著那些隨從或是將軍的兒子,同時不無惡意地想象著:從來眾星捧月的太子殿下,如何被他們孤零零地拋在身後。
而後太子果真來了,一群人圍上去前呼後擁。謝橫波冷眼看著,待時機稍微成熟,他遠遠站在一邊打個響指。“想要攻下蓮花峰的,速跟我來,不然蠻族就要將我們的土地全占了!”他早已安排好的小兵們聽到號令,從太子身邊一哄而散。謝橫波看了看人勢,滿意地向旁邊一個高聳的土包子跑過去,那是他們想象中的峰頂。幾十米高的土坡,爬起來並不容易,謝橫波第一個衝上“峰頂”,插上小旗,想回頭看看被孤零零撇在底下的太子的表情。沒想到他一錯鞋跟,就差點踩上另一個人。是哪個跟班,爬的居然同他一樣快?謝橫波疑惑地一回頭,卻看到自己不識好歹的假想敵。“你幹什麽?”他問道,聲音有些冷漠有些生氣。“跟著你啊。”太子笑嗬嗬的,一屁股在他腳邊坐下來,像是萬分自然的事一般。“我是第一個,所以你要封我做副頭領唷。”多年後他再回憶,會驚覺荒帝其實在那麽小時,已懂得收買人心。看似他做他跟班十幾年,到哪裏都會像狗皮膏藥,粘著,到頭來赴湯蹈火卻的是他,炮灰成渣的是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也是他。
這時候謝橫波聽到荒帝訝異地聲音:“怎地?嫁給你不好?阿橫你別妄自菲薄。放眼去看,全國宗室皇親難道有比你謝家更顯貴的?──她母女可得謝謝我給她們結下這門親。”
太後突然橫插一杠子進來:“嫣然,是大荒正正經經的長公主……若論嫁妝,品級,也不會虧待了謝王爺……”謝橫波心道,是,不僅如此,並且這位公主還是將來正正經經的女帝呢……這一點太後您怎麽按著不提呢。可是荒帝也不知怎地,突然冒出來一句:“要說朕還不舍得讓阿橫娶她呢,若是有別的公主……”
謝橫波沒覺得這句話能使局麵有何改觀,這小子難道沒發現問題的症結並不在於是公主還是王子,而是翁婿……太後卻出聲了:“皇上!手心手背都是肉,嫣然也是你親生的,你說這些話,不怕別人心涼……”謝橫波心想,這就難怪了,荒帝眼中隻看得到皇後,但對太後而言,孫子孫女都是一樣,更有甚者,孫女隻得一個,隻怕還稀貴些。荒帝卻不接這茬,竟然還說:“母後!你以為朕願意這樣?當初也不知怎麽搞的,得了這一個甩不掉的拖油瓶,隻是麻煩……”這下太後也顧不上謝橫波了,指著荒帝鼻子道:“麻煩?你真有臉說這種話,公主出世來,除了逢年過節虛應節儀,你管過她一分?若不是本宮一直在教養,她跟沒爹的孩子又有什麽兩樣……”
謝橫波便聽不下去了,他向來知曉荒帝的脾氣,但是這樣說親生女兒,難道不叫人心涼?隻聽荒帝說道:“朕有什麽辦法……這女兒就像朕心頭上生的一顆瘤子,看著煩,又割不斷……朕若是決心對某人,就隻會全心對一個人,又哪有閑暇顧得了別人……”太後微微提高聲音:“便連親身骨肉也是一樣麽?”荒帝答道:“沒什麽不同……”
謝橫波悄悄後退了一步,心想,瞧你說的,真好比情聖一般。什麽某人他人,你眼裏又何曾有其他人?你顧的,從頭到尾,不過是你自己罷了……若不是隨心所欲,梢許體貼別人一分,又哪會像你現在這般?隻可惜這一點我早已看穿。他再往後退了一退,被太後發覺了:“謝王爺……”
謝橫波心中發笑,太後伯母,南離省地方不大,我謝橫波不小氣,卻也不喜歡被人玩弄於鼓掌之間。有多少公主和親並國,便都送來罷,隻須省得,小王興許一個不高興,多少金枝玉葉也是有來無回了。
謝橫波想要反身推門的時候,頭腦中諸如“禮數”,“後果”一類的詞卻如電光閃了一瞬,所以還是俯身恭了一恭,低眉說些什麽“多謝皇上厚意,小王卻不敢高攀”,便不抬頭地退出門去,終究沒將麵子上扯得難看。
他要走,自然是得全身而退的。他又不像荒帝,不論怎樣胡鬧任性都有人替著收場。謝橫波自認沒那麽好命,而荒帝卻與他全然相反,所以荒帝又怎可能體察得了他人的痛苦呢。
謝橫波略微駐步,心頭湧起些微的傷感。到頭來,他竟然還是習慣為他開脫──不怪他,卻隻怪他無法對別人的苦痛感同身受。自己為何總這樣蠢?原來喜歡一個人,可以叫人如此失態,愚不可及。冰涼的風卷著雪粒飛舞,似鹽炒過一般,抽在臉上生痛。樹枝突然搖晃,雪劈啪地往下落,謝橫波一驚,一團雪不偏不倚落在他後頸。他微抬頭,看見一個雪粉裹似的小孩咯咯笑著,站在大門旁邊的石頭獅子上,假裝縮了一縮,又向他張開臂來。“謝叔叔……”他看了一眼,想起那是念南珠,漠然轉過臉去,邁步向前,不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