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周思聰畫過一幅《曹雪芹先生荒郊著書圖》,參加了畫展,結果在畫展上有好幾幅曹雪芹像,周思聰在給馬文蔚的信中自嘲說:觀眾糊塗了,曹先生究竟是何模樣?“展覽作品中,現實內容的人物畫很少,都想用古人搪塞了。他們的在天之靈,若知曉此中奧秘,該怎樣詛咒我們這些不肖子孫嗬。”此信寫於1982年11月2日。接下來又談到了她創作《礦工圖》的感受:“礦工”創作極不順利,苦思冥想,進度遲緩,常常對著畫發呆。
在接下來的信裏周思聰往往會談到創作《礦工圖》的困難和壓抑,起初她是想著和盧沉能夠合作完成這幅大畫的,但事與願違,她在11月19日的信裏說:“我的創作進行得不順利。我珍惜這不順利。這種逆境往往是令人興奮的。《王道樂土》接近完成。在一些疑難問題上卡住了,暫放一下。現正在製作《人間地獄》。盧沉因病不能畫,我的壓力很大。這畫要表現一種力,需要有男子的氣魄,我感到自己還缺少這力量。這似乎是沒有辦法的事。”
在1982年12月29日的信裏她進一步寫道:
本來我想在你麵前把兩個月來鬱積在心中的苦悶盡情的傾倒出來,可是“四十分鍾”,結果我也不知怎的,竟說了些莫名其妙的糊塗話,當然有些是我在考慮的,但是,現在我才明白,我需要你的支持。我有時那樣的軟弱,這軟弱轉而成為氣惱,對他和對自己。你說我能獨立完成,而這不是我所願意的。我曾經是那麼希望著,共同完成。他的毫無道理的冷漠,傷了我的心。況且並不體諒我的困境,這就是男子漢麼?或許我這希望近於侈望,因而也就顯得格外痛苦了。十年前,在我最不應得到體諒、連我自己都不體諒自己的時候,他寬厚的胸襟,那樣深沉地體諒了我。沒有安慰和勸導的話,無言的體諒。我們之間常常是沉默,從對方的眼光中窺探一切,無須多說,什麼都明白。這樣慣了,所以當我看不到理解的目光時,就很難過。
在那一時期的信裏,對丈夫的怨言時有流露,譬如在1983年1月7日的信裏,說到她即將去日本的事,也讓她煩惱,主要是盧沉不願意去,讓她一個人去,對此周思聰非常不滿:“他倒放心,從來不理解,我有時非常需要他的支持。難道在他眼裏我比男子漢還強麼?總的說來,他甘心情願為我承擔些困難的時候極少。我特別需要他幫助的時候遭到這種冷漠,常使我很傷心。每當這時,我不想說什麼,提醒他?不必,那樣即便得到了關心,也非出自自願,反而不如沒有,我的個性如此。靠自己吧,無論遇到什麼。”
客觀地說,周思聰的這些煩惱,也與她自己過分的要強有關,即便在自己的丈夫麵前,也不願意以“弱者”的姿態出現。
對於未能和周思聰合作完成《礦工圖》,盧沉在1999年6月為周思聰畫集寫的序言(《從寫實、表現到抒情——一個天才畫家的勤奮足跡》)中解釋說:
《礦工圖》組畫是周思聰藝術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開創了水墨人物畫從寫實性走向表現的一代新風。組畫凝聚了周思聰的巨大心血和創造才能。雖然有的畫上落款有我的名字,開始是我們二人合作,但我僅參與了最初的構思、構圖、收集素材。1981年初,我因肝病嚴重,全身浮腫,隻好退出合作。除了最早畫的《同胞、漢奸和狗》我在正稿上畫過很少幾筆,其餘三張《王道樂土》《人間地獄》《遺孤》都是周思聰一人完成的。
《礦工圖》未能合作下去,除了我當時身體不好,還有一個真實的原因,是我插不上手。這不是通常的因畫風不同而不好配合,她比我畫得好,而且胸有成竹。
此時的周思聰,正處於成名創作也在從傳統的寫實,走向變形和現代。《礦工圖》讓她的創作很吃力,但也標誌著她從傳統的寫實走向了水墨畫的現代變形。最終,《礦工圖》組畫還是被稱為是一件“未完成”的巨作,在盧沉看來本來周思聰完成《礦工圖》全部組畫是不成問題的,“沒想到1983年夏,思聰突然病倒,患了不可逆轉的類風濕關節炎,不得不停止《礦工圖》的創作。”
周思聰說自己在生活中尤其不願攀結大人物,覺得他們會使她很不自在,當然她的老師除外。(《周思聰與友人書》,36頁)她對她所置身的文化界並無多少好感:“文藝界是是非之地。有些人不善良。社會上殺人放火的刑事犯固然可惡,但他們或為報私仇,或為謀錢財而害性命,其危害遠不及那些借輿論殺人的君子們。”再如1982年5月3日的信:
我每到偏遠地區、深山農舍,見到那些極少文化的莊稼人,便激動不已。
最近美院陳列館,有一個名曰“XXX畫展”的,如果你有閑致,倒可見識一下,這個被美院黨委書記譽為“扛鼎之作”的畫家,他竟把那麼多的名人、官方人物都畫出來,歌之頌之。觀眾在留言簿上請教說:畫家,你怎麼結識的這麼多大人物呀?
美院師生對此畫展的評語是:“這是些馬屁畫”“這個展覽在美院開,是學院的奇恥大辱”。
而此畫展開幕之際,承蒙王光美、周而複、趙樸初、丁玲等等等等名人光顧,畫家本人跳來跳去、不亦樂乎。著名歌手胡鬆華在他的畫像前高歌。電視台出動,水銀燈齊明,好一場鬧劇。有人說得好:這個畫展,是中國當今社會的縮影。
我隻覺得俗不可耐。這個人曾經有些才,現在毀了。但願他能有一天覺悟到自己的愚蠢。他隻想著如何爬得高。為自己找到這樣一個訣竅沾沾自喜,他對藝術沒有絲毫的誠意。
叁
對藝術有無誠意,是周思聰衡量一個畫家最起碼的標準,也是對藝術的一個最基本的底線堅持。在同一封信裏,周思聰告訴好友說,她和盧沉的畫冊出版了,“印得極差,看了使人傷心。”但就是這本她和盧沉的第一本畫冊,雖然印刷的質量讓她看了傷心,但更出乎意料的是還引起了風波:出版此畫冊的吉林美術出版社的責任編輯給她來信,說這本畫冊在吉林省出版局裏引起了軒然大波,局領導和很多人不同意發行,理由是,畫冊裏幾幅關於上訪接待站的畫是暴露的,尤其是一幅《來京上訪的小民百姓》,更是“暴露”了黑暗麵,另外一些人體習作和稍有變形的畫也成了問題,最後的結果是“內部發行”。
所謂內部發行“是指內容有政治問題而仍有美術參考價值的書”。主持出版此書的兩位編輯找到了省裏,“負責文教的副省長看後說,這本畫冊好,因為它來自生活,並說他做過一年上訪工作,他個人認為這些上訪者速寫沒有問題。”但出版局新調來的領導仍“很難對付”。責編寫信來是希望讓作者通過自己的影響,請名人在北京的有關報刊上發表“書評”,以從輿論上贏得支持。第一次出書就遇到此事,“真好像吃了蒼蠅”,那幾幅畫又有什麼可怕之處呢?以今天眼光來看,實在顯得荒誕,但在1980年代初,這樣的“暴露”黑暗麵還是會引出“問題”的。其時周思聰既麵臨創作上的突破,也麵臨生活上的諸多麻煩,譬如在她的那些年裏的書信裏,更多有生活上的若幹煩惱,房子問題,孩子教育,家庭負擔,照顧老人,與婆婆的矛盾,接待來訪者,等等,“每天能有兩三小時集中畫畫就是很不錯的了”。為了畫冊的事,她去找了她的老師葉淺予,葉先生說“應當上告中宣部,同時發函給出版局表明態度”。而原來擔任北京畫院領導的劉迅,也主動要寫書評給《光明日報》,“《美術》雜誌一位主編也準備在七月份《美術》上介紹畫冊。”這反而又讓周思聰擔心“會把這本書吹得過分了”。後來七月份的《美術》雜誌用了一頁整版介紹了這本畫冊,周思聰在信裏介紹說:“這期的主編栗憲庭膽子不小,是年輕人。……《美術》是輪班主編的,總是一期有勁,一期沒勁,十分分明。”
在稍後她出席中國美協理事會上(當時一百七十多名理事中,平均年齡要在六十五歲以上,四十多歲的鳳毛麟角),一位中宣部官員聽說畫冊事後找了她來了解,對周思聰來說,事情到此為止。在這次會上,周思聰也聽到了一些對她最近作品的反映,有些人勸她修改畫中的形象,認為太醜了。持這些看法的多是20世紀50年代成長起來的師兄師姐,而六十年代成長起來的就不同了,多支持她這樣畫下去,譬如韓美林就如此說。當時也正是羅中立的油畫《父親》贏得讚譽和爭議的時期,而周思聰的思想顯然和羅中立創作《父親》的思想是相通的,她在給好友的信中介紹說,在美協的理事會上,不少擔任地方領導職務的理事指責《父親》,說是醜化了社會主義農民,“這種愁苦的形象,還拿到巴黎展出,給中國農民抹黑。”周思聰說:我看了《父親》以後,發現感動我的,正是那些“抹黑”的描寫。飽經辛酸的皺紋,含愁的善良的眼睛,汙穢的手,那代表貧困的粗瓷碗……這一切使我想到我的祖國,災難深重,至今她仍然貧窮落後,但她畢竟是我的祖國,我的父親。我不會因為他手黑而感到羞恥,我知道,那是因為他剛剛還在泥土中滾爬,為子孫操勞。這樣的父親為什麼就沒有資格到巴黎?他們的父親有汽車、別墅,我的父親沒有,但他給我們留下的是更有價值的。那些口口聲聲不忘本的人,因為要那可憐的麵子,可以舍棄藝術的真實。這就是‘為政治服務’吧,可憐的政治。(1982年7月8日的信,《周思聰與友人書》,53頁)從這裏也能看出周思聰的正直和價值觀。用她的好友的話說,她的正直和敏銳的辨別力、鑒賞力得益於讀書和思考。
周思聰在《礦工圖》之後,最重要的一批人物創作就是描繪大涼山的彝族姑娘了。1982年秋天的一次大涼山之行,給了她後半生取之不盡的創作資源。那次旅行給了她難以磨滅的記憶和對苦難的理解,以前從畫報上看到的彝族“載歌載舞”的“幸福生活”和現實怎麼也聯係不起來,她在10月18日給好友的信裏說到在彝族山區的見聞和感想,“有一個四五歲的女孩,頭上臉上滿是瘡,蒼蠅成群的聚在傷口上。這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而那雙眼睛,我永遠忘不了。我從來沒見過哪個孩子有這樣一雙痛苦的眼睛,她本來應有歡笑。我不忍再看她。你若是看見這雙眼睛也會流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