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走過大學路(代跋)(2 / 2)

在那本《2006蘇州雅集》卷前白色扉頁上,我寫道:

2006年4月5日清明節周三上午九點隨H兄至黃台路某號院門前與他小學美術老師會合,拜訪張朋先生。H兄美術啟蒙老師當年曾隨張朋學畫。至一樓張朋家,印象深刻,出乎想象。張先生八四年搬入此“舊套三”居(當時為新樓屬好房),一直未再遷居。張老言搬過七次家才有此屋。幾年前青島文化名人公寓落成,曾讓老人搬入,但為張老拒絕。老人起居室看上去不足十平方米,窄小寒酸,牆上兩幅寫於八十年代初的書法,三張鑲在鏡框中的張朋彩色照片。老人手冰涼,眼神純淨,已戒酒,但仍吸煙,不是彈煙灰,而是直接用焦黃的食指掐掉。言談清晰,說已八十八歲,仍是老毛病,腦供血不足,胳膊涼。問老學生現在住何處,並拿出一張紙片讓他寫下地址。家中已看不出書香色彩,更無文房之類,舊桌上一個筆架孤單擺在那兒,架上並無毛筆。當年作畫工具已送學生們了。張先生說自己從七九年就不再畫了,八十年代初還畫過一些,但很少,隻零星畫過一些。老人桌上也少書卷,三部厚實的舊《辭源》流露著一點文氣。張先生當年喜歡圍棋,亦早已放棄,幾乎與擱筆同時。張先生的老伴坐在一邊的小床上,後來說累了就躺在了小床上。張先生和老學生談起當年舊事,話題不再涉及繪事。我突然悟出張先生何以擱筆:做小學美術教師時的張朋,繪畫帶給他的是精神的愉悅和心靈寄托,六十歲後因北京一些名家如袁運甫、祝大年、李苦禪等先後來青島看到他的畫後大加讚賞,之後他的畫作傳到北京,又受到李可染、張仃、吳作人等的褒揚而成名,尤其是時任文化部部長的黃鎮就張先生的工作給予了批示,即將退休的小學老師,從而轉身為大學教授,張朋的成名既晚也早,說早是因為若沒有成名,他還會繼續享受繪畫的樂趣,成名帶給他的雖然有生活和身份的改善,但更多是麻煩,尤其是各方麵索畫求畫的糾纏,繪畫已不再給他藝術的快樂。時下張朋畫價早已與他無關,他的作品也大多離開了他的生活。張先生舊桌上的玻璃板下壓著一張印刷品照片,是張先生畫的牡丹。我們坐在(與張先生並排坐著)另一張稍大點的床上(這間小房間裏因這兩張床而顯得擁擠),身後牆上貼著一張印刷的張先生的畫《得壽》,畫麵上是張先生最擅長的老猴獻桃。張朋是青島書畫的絕唱。

實話說,拿張朋先生與老舍那一代的文人相比是不恰當的,即便是和當代的文人相比,張朋先生與全國的那些繪畫大家相比,也隻是一位屬於本地的名家,但盡管是地方名家,張先生的寫意中國畫,是能夠拿到北京上海為識者賞的。(藝術評論家陳傳席曾把張朋和黃秋園、陳子莊、陶博吾並列為當代中國畫四大“在野派”名家,雖是一家之言,但也可以想見張朋的畫作藝術水準。)1949年之後,那些文人的故事都成了絕唱。即便是今天的張朋先生,也成了絕唱。

除了假期,每天的早晨和傍晚,我都要沿著大學路走過,陪著女兒來學校和回家,在夏天的綠蔭裏,陽光變成了一地的碎珠。走在這樣蘊藏著多少現代文人故事的老街上,懷舊成了一路伴隨的光影。走在大學路上,時常與老舍、沈從文、聞一多、梁實秋們遭遇,有時這種遭遇突如其來猝不及防。他們當年來過青島,青島是他們人生之旅的一個驛站,他們在這兒留下了《八駿圖》《櫻海集》《駱駝祥子》……也留下了他們的故事——與青島有關的故事或無關的故事,我更感興趣的並非他們與青島的故事,而是他們自己的故事,尤其是他們與別人的故事。

2010年6月28日於青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