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後翔哥打電話到工廠,再一次約我晚上去喝酒。仍然在老地方,綱島車站的那一家居酒屋。
翔哥說我一天兩頓在工場吃工作餐,營養一定不足。翔哥叫了生魚片、蝦、蔬菜等十幾個菜。因為有一點兒尷尬,我裝模作樣地看著桌子上的菜說真漂亮,漂亮得舍不得動筷子。盛生魚片的器具是一塊長方形的木板,木板上鋪一層碎冰塊,冰塊上鋪一縷縷切成粉絲般細長的蘿卜絲,蘿卜絲上插一把紫紅色的小木傘,木傘下擺著紅白兩色的幾片生魚,似電影中的一個外景鏡頭,似一幅畫。
花很貴的錢叫生魚片就隻有這麼幾片,但是值。好比花錢看一幅極美的畫。不能聊我和翔哥之間的事,我就聊工場的事。
我告訴翔哥工場裏的陳師傅有意刺激我就和福建的小林搞上了。怕我不知道,陳師傅有意讓小林加班多掙工點費,有意將那些有缺欠的月餅、肉包什麼的讓小林帶回去。我隻是暗暗地笑。有時候我也會特別生氣。陳師傅故意搬來一把椅子讓小林坐著稱豆沙。讓什麼人坐不讓什麼人坐,陳師傅有絕對的權威。我第一次覺得我自己是那麼窩囊,現實有一點兒令我接受不了。
受不了卻還是留在工場裏,我無法對翔哥說再幫我找一份工作。
有一天午休,北京的劉利說工場的二樓是無人居住的新居,房間都沒有上鎖。我和劉利跑到二樓,果然是新房。大約隻有一樓租給我們的工場,二樓還沒有找到租主。在新房裏休息遠遠勝過階梯。我和劉利各自找來紙盒箱,我們將紙盒箱拆開鋪在陽光普照的地方。沒有枕頭,劉利脫下他腳上的鞋子墊到頭下。劉利躺著我坐著,我們亂七八糟地聊。我說:“我們現在的情形好像‘閃閃的紅星’裏麵的潘冬子,天當房地當床。”劉利說:“我們比潘冬子強,雖然是地當床但是房子是真房子,還有,我們有肉包米飯可以吃不必用野菜野果當幹糧。”
午休開始快樂起來。我發現劉利的脖子上有一根和我一樣的紅繩。劉利給我看吊在他脖子上的那塊綠色的玉。
我大叫一聲。
我一邊給劉利看我脖子上戴著的玉一邊對劉利說:“你的玉和我脖子上吊著的玉是一樣的。”
想不到在這間無人居住的空房裏我和劉利之間暗自有了那種寶玉和黛玉之間才會有的微妙的感覺和興奮。紅樓夢。軟紅十丈。
以後我和劉利每一天都到二樓去休息,我花一百日元買了一塊塑料布,我喜歡坐在塑料布上和劉利聊我們那個時代的人物和世事。劉利去農村插過隊,回城後因為喜歡書在一次去書店偷書的時候被抓坐過牢,出獄後自己開了一家小書店卻賠了很多錢,因此劉利說他不喜歡我喜歡的什麼《再回首》和《90戀曲》。
“太沉重了,太不現實了。”劉利感歎地說。
劉利說:“我就是認識錢。錢錢錢,現在在工場裏做工就是為了賺錢。為了賺錢做什麼都行。”
我相信劉利說他為了賺錢什麼都肯做這句話是真的。有一次劉利問我在學校裏的時候是否用電腦,他說如果我需要電腦的話可以跟他說,他會以市場上的半價買一台新的。我聯想起電視上常常有的犯罪新聞,在日的中國人和伊朗人仿製信用卡並用仿製的信用卡買下高價商品,之後再將商品低價售出以套取現金。
我擔心劉利,但是我無法直接問他或者勸誡他。
“不會被發現嗎?”我有意淡淡地問。
劉利說:“仿製的卡號通常是那些極有錢的人,一次刷掉幾十萬日元,真正的卡主根本不會留意。”劉利看看我,大約覺得什麼地方不太合適,就說是他的朋友們在這麼做。“我並不參與。”劉利說。
我絕對不相信劉利沒有參與,我隻是希望劉利不要太早就被抓起來。
酒喝得差不多了,翔哥大約覺得我的緘默是因為工場裏不愉快的事。翔哥說他和陳師傅雖然同是台灣人,但他是台灣的外省人。台灣的當地人與外省人不一樣,當地人在台灣混得好的話也不會跑到日本來給日本人打工。翔哥說,陳師傅不過是來日本的新人麵前的暴發戶而已。
翔哥如此說陳師傅對我是一種安慰。
我說回去多少年的話,根本無法想象我們會在日本的居酒屋一起喝酒,那時我們的口號是將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台灣人民解放出來。翔哥說那時他們的口號是將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大陸人民解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