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1 / 3)

日本的雨滴流下來的時候滑過肌膚,肌膚上會有一種白白涼涼的感覺。因而我常覺日本的夏天像夜的月光,使人產生一種秋的寂寞。

附近的公寓又新添出許多募集住客的廣告牌子,一張張地排下去,很像我房間裏牆壁上掛著的日曆簿。日曆簿的頁碼再翻過去幾頁,該是雨季過去的時候了。恰就是在這個時候,翔哥對我說他將遠行幾日,他要去的地方遠至一個海洋的彼岸。

翔哥說這話的時候,是日本雨季裏雨最大的一天。還清楚地記著翔哥是踩著陽光走進我的房門,隻是在翔哥說過他要遠行以後,一場驟雨就降臨了。四○六號房間中的我和翔哥,那時就沐浴在一種灰色裏。尤其穿著灰色西裝的翔哥,簡直就是灰色的一部分,或者就是那灰色所昭示的活的魂。我覺著日本的雨季是從灰色中滲出來的,也是從翔哥的西裝上溢出來的。腦袋枕在翔哥灰色的西裝上,我將心裏灰色的風景告知給翔哥。

或許是雨的寂寥我的彌漫的灰色感染了翔哥,翔哥說今年日本的雨季好似格外漫長,以往的這個時候,日本已經很熱了。

翔哥說的恐怕是真實的。隻是我再一次地驚愕於翔哥的沉靜。於客觀存在中觸及到一種感覺,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具有的命中的因緣。我短短的一生中,感覺常似夢幻般地泛濫。就因為是感覺,因而並不真實。很久以前我就發現自己有一種失落的陰暗心理。除卻人生無常、虛幻的老生常談,更是因為我不具有明了自然和人生的超然素質。許多時候,我以自己對自然和人生的感悟中所得到的境界而一味地回歸到古已有之的悲哀裏,就因為如此,我的病與多數人不同,我的病是一種鬱悒,或者是一種無限的纏綿。我總是長時間地處在一種源源不斷的灰色的夢的感覺裏。

沉靜的翔哥與我完全不同。翔哥總是這樣沉靜。在我這裏覺得不得了的事在翔哥那裏都是自然應該存在的樣子。與翔哥認識這樣久,從未見過他大喜大悲,更多的卻是常聽到翔哥說這樣的幾句話:是這個樣子啊,沒有關係啊。翔哥這種十分現實的沉靜總是使我一邊做著夢—邊就清醒過來。我常思忖,翔哥待人接物時自然表露和運用的沉靜,翔哥優雅而澄明的心情,該不是那種超自然的經過內心和精神上的苦惱後才可以達到的境界罷。

我不知道翔哥的沉靜是否真的是這樣一種宗教意味的境界,就好像我不知道對於人生來說,處於不甚明了的徘徊中是否幸福一樣。但是,無疑的是,與翔哥親近,翔哥的沉靜慢慢使我親近了一種超自然的安謐和幸福,使我頹喪的心緒得以治愈。因為,翔哥總是將一種感受的實體昭示於我,自然和人生的存在,是人類的幸福和愉快。肯定萬物,視輪轉無常為人的命運。倘若翔哥的沉靜當真是一種宗教意味的境界,那麼,翔哥或許無意昭示於我的便是他沉靜情感的內涵。是很有自然的潤澤的。

就是這樣,我有幸親近了翔哥的沉靜並得以治療心緒,就好似我本來正徘徊在憂鬱中卻突然被翔哥吸引頓足,頓覺心情沉靜並安詳下來一樣。如今,翔哥遠行已有多日,倘若在過去,我會為此而寂寞並憂鬱。但這一次不同,這一次我覺著翔哥仍在這個城市裏,就在我身邊,隻要我抓起電話,或者伸手觸摸,就可以聽見翔哥的聲音撫摸到翔哥的身體。寂寞不再是四顧無人,而是心中無一個人可以思念。天地萬物與生命同存,永存。人,活著,就是在活著,並非在意誌的驅使下活著。無常是生命的閃光。

可不可以說,最不安寧的是人的魂。倘若可以這樣說,那麼,最不安寧的魂的另外一種極致便是最徹底的安寧,我現在已經擁有了這樣一種極致。這極致就是翔哥。翔哥走後,世界之於我,凝聚為翔哥一個人。仍然是雨,黑暗中大片的灰暗已悄然隱去。我如此發現了我自己的心情,想到這心情的發現與翔哥的沉靜有關,我從中獲得了一種舒暢的慰藉,感受到一種愛的溫暖。

在雨季,翔哥是沉靜,靜靜地陪伴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