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惡心。我那時的惡心已經超出了我的恐懼,我想逃開。換一句話說,與其看著一個沒有活力的男人的軀體像一堆臭肉,不如看到這個男人立刻就死去。現在回憶起來,那是我第一次認識那個東西,進一步說,它所確定給我的關於男人的記憶,整整影響了我一生中看待男人的色調。我一生中隻愛大我很多的有著和我父親一樣年齡的男人。
從那一天那一刻開始,父親這個名詞的內容在我的心底裏被摧毀了。我重新認可它的時候,我的父親的僵硬的屍體已經睡在了太平間裏。
父親死的那一年,我在遠離家鄉的一座小城的大學裏攻讀學士學位。我接到有生以來唯一收到過的那張電報時就知道是父親或者什麼親人死去了。在我們那樣一個天天都有戰爭發生的家庭裏,死人的事是一定要發生的。
我從大學趕回家。我的家是一座日本式房屋,屋頂呈金子形,牆壁很厚,窗口很小。我本來以為父親是死在這樣一間有著日本情調的陰暗的房間裏,我以為父親的軀體還在。
“爸呢?”我問母親。
母親突然張開雙臂將我緊緊地擁在她的懷裏。我摟著母親的肩。
“你爸他走了。”母親哭著在我的耳邊說。
我離開父親去大學的時候,父親每天喝酒,喝了酒就紅著眼珠子罵人。我無法相信父親死得這麼快。
誰都沒有告訴我那個事實,母親還有哥哥姐姐都沉默著,父親的死好像一個死寂的夢。
我走到父親生前的睡床,撫摸了一下父親生前睡過的地方。或許隻有父親可以理解我的舉動。冬天的景色在我的心裏模糊起來,隻有屋簷下的冰掛掛,比空氣要透明的冰掛掛,在我的內心深處若有若無般地融化開來。我不敢告訴母親父親的死令我有多麼高興。我期待父親的死期待已久。父親的死終於來臨。父親的死用不著解釋,死這個字已經失去了意義,死的同時生也結束了。我想搞清楚的是生與死的那一刻。
知道我去天平間,姐姐才告訴我真相,姐姐說我的父親沒有死在那間有日本情調的木製建築的小房間裏,父親死在院子裏用紅磚砌就的倉庫裏。
姐姐說:“爸死的樣子很嚇人也很可憐。”
姐姐說:“那天的晚飯是媽包的餃子。因為爸喜歡羊肉所以媽特地使用了羊肉餡。”
姐姐說:“爸那天挺高興的,喝了很多酒,出門前特地告訴媽將剩下來的餃子給他留著。”
姐姐說:“爸到很晚了也不回家,媽等了一夜。天亮的時候媽說去倉庫看看,就看到爸死在那裏了。”
姐姐說:“其實那跟繩子係得不是很高,爸是跪在地上,用力將脖子勒在繩子上。”
姐姐說:“媽發現爸的時候爸的身體已經僵硬了。”
姐姐說:“爸死的地方有好多抽過的煙蒂。爸一定猶豫了很久。”
我不知道說什麼來安慰母親。我期待父親快一點兒死,但是對於母親來說父親死得太早了。父親的死是對母親的一種背叛。父親本來就沒有愛過母親,父親是自私的除了他自己以外什麼人都不會愛,父親的感情是被什麼給抹殺掉了。即使父親不愛母親,當母親和我去太平間,當我們站在父親的麵前,我看到母親是那樣的痛不欲生。關於父親和母親,關於男人和女人,我真的搞不清楚了。我隻知道父親一詞的意義在我的心底因為母親而複活過來,我還知道母親原來一直都愛著我期待他快死的父親。
長長的夢令我疲憊不堪。我不知道為什麼心裏有一種衝動。我發現我連身邊的翔哥也搞不清楚了。如果德道是我的父親,那麼或許父親是用這個夢來提示我翔哥就是牆角上的那個黑色的牛皮圈套。是的,我說過我是我母親的噩夢,我也是我父親的噩夢。在這個夢裏,比起死亡我覺得我更加嗅到了一種渴望的味道。一種莫名其妙的背叛了父親的興奮的感覺再次充滿了我,充滿了我身體的所有的細節。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後來我知道大陸人形容它為上來了;日本人形容它為丟掉了;台灣人形容它為去了。讓身體飛出自己,來去丟失中快樂一次。
翔哥是我的愛人我的情人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