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六日關於櫻花,來日本前,汪曾祺老師為我送行時曾經送我兩首詩,其中的一句是:紙窗木壁平安否,寄我橋邊上野花。
其實,櫻花早在兒時便已經知道了,但上野的櫻花,卻是從汪老師的詩中得知的。上野與櫻花,自汪老師的詩開始,便以一種相連的印象留在我心中。
來日雖隻三年出頭,卻有幸遇上三次櫻花季。每年的三月底四月初是日本的櫻花季。隻是,來日後的第一年,我因無房而暫時借住在日本國際理解教育協會的會長家裏,沒有工作,每天都漫步在寂寥雜遝的人流中,於摩肩接踵的陌生的麵孔中,感受一種寂寞的陰鬱。那時的心情,是準備隨時遠離日本的。雖在櫻花季,櫻花的形象卻帶著我心頭孤單的影子蒼白地遠去了。如今回味起來,汪老的一句“紙窗木壁平安否”,其間的疑慮包容了多少小心、多少珍重。我的心中有了一種巨大的獲得的複蘇之情。
第二個櫻花季,我正在富貴閣裏半工半讀。那時,我每天與增山她們幾個身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在一起,從而了解到櫻花的許多知識。
對櫻花最早而又最具體的了解,是“櫻花茶”,也叫“櫻湯”。
富貴閣常有訂婚或結婚的宴會。日本人在訂婚時,一定要喝櫻花茶。
初次見到櫻花茶時,很令我意外。那幾個被我稱為姐姐的日本女人,將一個個略呈粉紅色的濕漉漉的東西放在茶碗裏,一個茶碗裏隻放一個,我詫異得不知是什麼。後來,日本女人將茶碗衝滿熱水,大約兩、三分鍾後,我驚喜地看到帶有濕潤色感的櫻花就盛開在茶碗裏。櫻花的美,就在眼前,很誘發激情。通常,帶有風俗意味的事物,總是牽動人的內心。我試著喝櫻花茶時,日本女人都在身邊笑。她們對我說:“你沒有定親,卻喝了櫻花茶,以後定親時喝什麼?”
且不說這話施與我內心的某種觸動,單被鹽醃過後用熱水泡開的櫻花茶,其不甜不鹹的味道,著實不想再喝一次的了。
後來,日本女人告訴我,櫻花茶除卻相親時用,還有許多食用之處。將櫻花凋後而結成的黑色果實壓碎了泡酒,稱之為“櫻花酒”,將鹽醃過的櫻花樹葉用來包糯米餅,稱之為“櫻花餅”。此外,櫻花還有藥用之處,酗酒過度或不小心中了毒,“櫻湯”可以解酒解毒,家家必備。
日本有幾處有名的賞櫻地方。一是東京皇居附近的千島淵,一是東京的新宿禦苑,一是京都的祗園,還有一個就是東京的上野公園。我兩次賞櫻,去的都是上野公園。其原因,大概有以下幾點:
首先,我住橫濱車站附近,去上野公園最方便。其次,早在來日本之前,櫻花的印象原與汪老師的詩與上野公園相連在一起的。還有,日本人賞櫻時,常酗酒鬧事,因而,除卻上野公園仍允許通宵達旦地流連之外,其他幾處,都以與皇室有關或維持地方格局為由而入夜罷止。此外,看過日本《萬葉集》的人,可能會知道裏邊對平安時代宮廷所盛的“百花宴”的記載。所謂的百花宴,其實就是賞櫻。在此倡導之下,不僅僅文人墨客,甚至達官貴人,皆趨之若鶩。《芭蕉七部集》中,也點名道姓地盡描了上野公園的賞櫻實況:“上野櫻花會,連日到通宵;笙歌處處聞,男女樂陶陶;花蝶飛舞裏,月下醉人潮。”
第二次賞櫻,是三月底,櫻花滿開的時候。在旖旎秀麗的櫻花樹下拍了幾張相片,歡喜之外,無感無受地歸了。以後的幾日,百思不解,為什麼在京都的公宮神社中,每年四月的第二個星期天,都必以櫻花為名舉辦“平安櫻花祭禮”?為什麼多少年來,日本武士千古不變地將櫻花視為“彼岸”的接點,而必選擇櫻花季的時候剖腹自盡?為什麼為了滿足日本民眾的如癡似瘋的賞櫻情形,日本氣象台每年三月中旬就已經開始發布櫻花的前線預報?據說,櫻花預報的標準櫻花樹在東京的靖國神社內,每年三月上旬,氣象台每天中午到這棵標準樹下采花苞樣本,觀測其大小和重量,預報其花開花落的時間。用心到此,櫻花的意義,已可以想象。
第三次是為了哥哥來日能看一次櫻花,特湊在一起休息,卻已經拖到四月初了。不巧那天雨而加風,下了決心趕去,已是傍晚時分了。
不知是風雨迷離,還是風雨之下雪一般飄落的櫻花迷離,我站在櫻花雪中被正夕逝的斜陽血似的籠罩著,內心中長期以來一直深埋著的悲戚,瞬間內一古腦兒地傾流出來,沉穩而又華麗。我的心因此而漸漸地貧弱起來,仿佛一下子被壓到了。錯愕了許久,淚水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