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府,祠堂。此時已是入夜,祠堂本就地處靜僻,此刻更是幽靜無比,膽小的人兒若經過此處,說不得會略覺膽寒。
祠堂高深闊靜,布置莊重肅穆,排排描金楠木牌位直立供桌之前,享受這香煙繚繞中的後世供奉。而供桌之上,高燭線香,金衣銀鉑,新鮮果蔬,糖果糕點等應有之物,一應打理俱全,顯見用心恭敬,不帶絲毫苟且。
此刻,段士章已是卸去錦袍,隻餘貼身素白蘇綢小衣,合身俯臥在行刑用的寬大櫟木凳上,隻待祖父一聲令下,就要領罰。
那正中肅立的老人,兩鬢斑白,麵色凝重,眉眼細長,其間閃爍寒光,威儀畢現,正是段士章的祖父段毓之。此人天資聰穎,權達機變,兼且出身山東名門望族,入仕前就依靠家世和自身才學,拜在一代大儒夏言門下。夏言為官清正,曾任嘉靖爺時內閣首輔,也是在此期間,夏言愛惜弟子才華,舉賢不避親,將段毓之拔擢青雲。而段毓之也不負師恩,事無大小,躬身備辦,一時盡顯才華,終究在嘉靖朝後期入得內閣掌權,時任建極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多年耕耘後,門生可謂遍及朝野。
這段毓之一生經曆嘉靖朝“大議禮”,嚴嵩專權和倒台,“壬寅事變”等無數風波而不倒,且至今還保全令名,實屬不易,但也正可從中窺見,此人必有過人之處。曆經三朝之後,如今其嫡長孫段士鈞官拜吏部右侍郎,嫡次孫身任錦衣衛都指揮使,一文一武,均是榮華身顯,貴不可言,其餘子孫,也俱是朝中為官,或是外放任職,能有今日局麵,當非幸致。
此時隻聽得段毓之沉聲說道:“今上已有旨意,你位列廟堂,卻敢到那教坊司去強行非禮,置國法於何地?置段家顏麵於何地?現下已是壓了下來,但傳將出去,你何以身免?若是被有心人加以利用,於這風口浪尖之上,若是主上震怒,諸多族人豈非遭你一並連累?那馮保表麵上與你交稱莫逆,若是暗下黑手,你又如何應對?別的不說,鬧出此番事體,你又如何如何對子侄言傳身教,如何為你正妻和嶽丈留得些體麵?如今你已年過三旬,卻行事孟浪,宛如年少兒郎,不知進退,那就莫要怪祖父請出家法,略施薄懲了。”
段士章頭也不抬,隻是悶聲說道:“士章不敢。祖父所言極是,士章確是錯了,還請祖父責罰。”段毓之見孫兒話有保留,略略提高音量:“嗯?莫非你竟敢知錯不改,領罰之後,一切照舊?”段士章仍是沒有抬頭,委屈叫了聲:“祖父…”聲音已帶一絲鼻音,眼中落下淚來。
段毓之心下一軟,一時沉吟不語。嫡長孫段士鈞心性堅忍,八麵玲瓏,本來最是肖他,但他最疼愛的,卻還是這嫡次孫段士章。一則這孫兒自小由他兩老夫妻帶在身邊教養,朝夕相處,親情自是厚些;二來段士章生性純孝,恭敬侍奉,事事以兩老為先,段毓之因而更是喜愛不已。眼見為了一個犯官之女,孫兒這樣一個行事向來穩妥周密,決斷殺伐的男人,卻做下這等糊塗事體,顯見他是用情極深,不是當真為情所苦,也做不下這等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