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雲收之後,遠遠看去,茸茸草地上盡是落英繽紛,嬌嫩綠意間,多少淩亂殘紅,美如畫卷,明知來日此時,此景難再,卻仍讓人為之迷醉不禁。風雨肆虐後,那仍舊傲立於枝頭之上的花瓣,即便已不複往時盛放姿容,其色澤卻更是清新鮮妍,於驟雨過後,迎風綻放不同尋常的嬌美顏色。
院中桃林一旁,點綴其間的,是十數塊黃白相間的太湖奇石。這些奇石乃是請江南園藝大家精選雕砌,再千裏迢迢專程運入京中,經內廷工匠巧妙襯搭,立時身價倍增。石塊或坐,或臥,或嶙峋,或圓潤,或婀娜曼妙,或錚錚鐵骨,或玲瓏剔透,或平滑如鏡,相互掩映間,確是一步一美景,顧盼兩重天,細細品之,越發覺出其千姿百態,神韻恢弘,惜之此地無水,兼且格局有限,否則當有“洞庭山下湖波碧,波中萬古生幽石”的意趣。
允真在奇石間的青石小徑上緩步慢行,幾是一步一停,一停三刻。她自然知曉,其中數塊石頭之下,巧妙藏著的,是堪堪可容一人藏身的小石室,錯非有此藏身之地,當日兵馬司的俞繼貴,段正等人上門發難之時,她隻怕插翼難飛。若彼時成擒,那此刻在錦衣衛詔獄中受苦的,就不是那俞繼貴,而換作她謝允真了。
轉過幾步,正對桃林的那塊嶙峋奇石,背陰一麵離地約二尺之處,有一尾指粗細的孔洞,每月初二,十七,暗夜明鏡堂的密件會神不知鬼不覺的現身此處,而她也會在這兩日之內,找尋適當時機,以不同差事盡遣身邊下人,取出密信,或放入自己所寫密件,以呼應往來。
允真靜靜想著這一切,百感交集,紛繁雜亂,一時理不清是何等滋味,省過神時,已經靜靜站了許久。待她回過頭來,看到身後緊緊跟著自己的曉梅,見她眼中已是溢滿淚水。
允真心頭亦是一陣酸楚,強自按捺眼中淚意,她勉強笑道:“傻丫頭,哭什麼,見到姐姐,該當高興才是。”定了定神,允真繼而說道:“……別哭,曉梅妹子……在這府中,不定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我……為防隔牆有耳,我索性把你帶到此處說話,四下裏空曠,你我說話小點聲,也不虞有人聽到……”說罷,允真略帶得意的一笑,壓抑許久的心緒,在見到真正能放心的自己人時,終究還是有些許流露。
曉梅聽著小姐這番話語,連連點頭,卻隻說了一句:“奴婢全家深受老爺夫人恩典,卻是一直無力將小姐救出來……奴婢知曉,小姐受了許多苦……”垂下頭去,淚水卻還是無聲的灑落在青石小徑上,留下一瓣瓣小小的水跡。
允真略仰起頭,秋波流轉,望向那遼遠青天,眼中已是微微泛紅。
靜默中,揮之不去的,盡皆是心傷。千裏章台無故柳,何處紫玉有新煙。
半晌之後,待心緒漸行平複,主仆二人這才壓低聲音,敘起眼前之事。
曉梅將馮言正此前的安排細細道來,允真邊聽邊輕輕頷首,待曉梅說完,她略略沉吟,這才笑著說道:“馮大哥義薄雲天,忠心能幹,若無他一力撐持,允真又如何能挺到如今?”她看著曉梅,柔聲笑道:“曉梅,馮大哥記性好,姐姐倒要看看,你的記性有沒有他那般好了……”曉梅俏皮一笑:“回稟小姐,不……回稟夫人,奴婢連出世第一天的事情都記得清楚著呢。”允真眨眨眼,調笑道:“哦,那記不記得曾見過的最俊俏兒郎是哪位啊?”曉梅雙頰緋紅,扭著身子含羞說道:“小姐……”這個年紀的女子,多半已有人上門議婚,故而早已曉得人事,耳濡目染之下,自是情竇早開,嬌花半放。
允真揀些要緊的事體,讓曉梅細心記牢,待輪休出府之時,再告知馮言正,待其一一處置。
首要的,還是小弟彥宗之事。允真略略講述一下此事前後,把那要害細節告知曉梅,繼而說道:“告訴馮大哥,彥宗是我謝家這一支僅有的男丁,為告慰先父在天之靈,無論如何,你我都須協力設法將他救出……彥宗之事,當在我事之先……我謝家男兒,堪稱代代豪傑,即便其中有壯誌難酬之人,卻從無摧眉折腰之輩,到了彥宗這兒,又豈能屈身人下,以色侍人!倘若真讓小弟陷入如此境地,別說是否辱沒祖宗,就算是允真自己,日後也無顏見先人於泉下。”曉梅聽著,心中雖是震驚不已,但情知此事重大,容不得半點疏忽,故而默然不語,用心牢記相關前後,聞言之下,隻是重重點頭。
長歎口氣後,允真接著說道:“還有那傅玉竹傅姨娘……且喚她一聲姨娘吧……終歸是父親的妾室,再怎麼言說,也沒有讓她流落在外的道理,若是任她受人欺辱,謝家同樣顏麵無存便是……”允真一邊說著,心中想到的,卻是其始終未能知曉此事的母親,五味雜陳之際,一時玉麵上盡是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