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年六月二十四日,張首輔張居正闔然長逝後的第四天。
自京官北察結束,京中的大小臣子皆是安分了許多,即便是時刻警覺,抓住一點把柄就要興風作浪一番,最好唱上一出水陸道場的大小言官們,如今亦是收斂不少。別的不題,在這六年一度的京察中,就連把持朝政多年的首輔張居正以及司禮監秉筆太監馮保,都折損了不少親信,更何況其他官員?雖則其時初現雛形的浙黨,齊黨亦被剪除了一些羽翼,表麵上看,聖上是不偏不倚,惟賢是舉,但今上的真正心意,誰又敢妄加揣測?
無論如何,在這風口浪尖上,別的休提,還是先看顧好這條大好性命罷,即便是單為了家國千秋,鼎盛大明,也要保全好自己的貴體,何必非要在這般非常時刻,搶那火上風頭呢?須知這煩擾人世,多少煩惱皆因強出頭。
但諸君且看這天底下,又有多少事是從遂人願的呢?天不假年,隨著張首輔駕鶴西歸,匆匆而去,暗中的一切,終究還是緩緩浮出水麵。
早朝,乾清宮內。
萬曆爺麵色蒼白,眼臉浮腫,雙目隱現血絲,雖其眼神仍是溫和中透著銳利,但顯而易見,張首輔這朝廷柱石的坍塌,仍是讓萬歲爺煩擾憂心,難以安眠。但此前皇上已為首輔喪事,下旨輟三日視朝,今日卻是無論如何,也要如常坐朝議事了。
此際,隻聽得萬歲爺冷哼一聲,將手中奏章往禦案上一擲,隨即冷冷說道:““暫定初判如此”?放著眼前這許多證供,竟無法定奪案情,朕的三法司就這般無用,領著如許公帑,卻連區區一個謝允真案都不敢決斷?莫非當真要朕宣召六部,九卿圓議此案不成?……荒唐之至!難道這小女子是仙女臨凡,故而化身萬千,天相無數,以致爾等心神蒙蔽,無以斷案?”
卻原來,這份奏折正是刑部尚書林風懷,都察院左都禦史張川,還有大理寺卿何仲先為真假謝允真一案所聯名上奏。奏折中對此案牽涉到的所有人證和物證一一剖析,條條明辯,到最後,雖是言辭含蓄,用語簡省,卻仍是下了初步定論,顧秀卿與謝允真雖外貌極為相似,卻實為兩人,也正因顧謝二人極度貌似,以致原告張鳳致和謝寶仁錯認而舉發,因而此案中,二原告將那顧秀卿告官,是事發有因,並非有意誣告,但無論如何,這兩人仍應以“告不實”入罪懲戒,以彰朝廷法紀,以正天下視聽。
案情雖是初步析明,但最終如何定判,還要看皇上對此案真正的心意,慮及此節,林風懷和張川不得不慎重從事。二人先是暗中商議,反複斟酌,但還是不敢妄下定論,即便張川背後的馮保,對此亦無明確指示,而張首輔離世之後,林風懷驚憂懼慮,又少了身後主事之人,自然再無更好主意。待得和何仲先會合商談之後,三人斟酌著擬定奏章,並在末尾試探行文,注明此案正反雙方,俱是言之鑿實,且皆有人證物證,但同時,各自亦有疑竇難除。而臣等據實查證,辨疑審難,暫定初判如此,特以呈供聖意裁決雲雲。
這三人雖是一度爭執不下,商議到最後,卻是終究定下這番論調,想著如此上奏,這般措辭,則進可攻,退可守,無論聖意究竟如何,屆時也可為自己分說一二。
此時,聽得聖上此語一出,似是怒意勃發,那原本躬身奏議的三法司掌印堂官林風懷,張川,何仲先俱是心中一凜。蒼天可鑒,先時皇上的聖意,本來就是“著三法司審明議奏”,並非“著三法司審明議決”,故而這案件結果,原本就須上奏天聽,達致聖裁,如今皇上反倒以此發難,揪著奏章中的這句話不放,究竟是何用意?一時之間,三人進退不得,待要以此反駁,豈非當眾落了皇上的顏麵,可若是不分辨,豈非就要束手領罪?
難就難在……皇上此刻心中是何道理,並不明朗。莫非,還須著落在這“告不實”的罪名之上?張川心下疑惑,瞟了一眼武將隊列裏的段士章一眼,卻見那好整以暇的段大人,正意味深長的看了自己一眼,眼神幽深難辨,張川心中一驚,旋即斂眉低目,不再細看。
此際,那林風懷額頭上已是急的滲出汗珠,而張川心神不寧,若有所思,隻何仲先倒還算鎮定,他短眉一皺,待要出口,卻聽得萬曆爺又是開口說道:“潘卿,你也看過此案奏章,依你之見,顧秀卿一案該當如何斷判?”
這潘卿,指的正是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潘晟潘思明。在張首輔力推新政變革的過程中,潘思明竭力翊讚,故而曾以禮部尚書一職,功加太子太保。後雖辭官,但其望尚在,張居正病重之際,自知沉屙難愈,遂是向萬曆爺力薦潘思明代行其職。而萬曆爺思慮過後,準其奏,下旨將潘晟詔複原職,另兼武英殿大學士,其人就此入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