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在妹妹們看來,我的舉動有些怪異。但那個時候理性失去了作用,代之而起的是強烈的衝動:不管怎樣也不想和母親分別。
人的一生有喜悅,即便成了白骨,但也不想分別的喜悅。讓喜歡的人總是能見到的喜悅。
人的一生有悲痛,就是所愛的人,不知道會在什麼時候,必須與他(她)分別。
但是,母親在我的心中,還活著。
日本著名的民俗學家折口信夫,有一個唯一的女弟子叫穗積生荻的歌手。她有一次在回憶尊師火化的場景時說:火葬場裏,折口的弟子們聚集在一起。遺體火化後,遺骨送了過來。我從人群中擠到前麵,挑出一塊折口尊師的遺骨,放在嘴裏啃嚼。後來有日本輿論設問:一直以不喜歡女性出名的折口,有這樣一位慕名和崇拜的女弟子,是否表明了兩人之間有常人難以理解的感情,神秘地交錯在一起了?
日本還有這樣的記載:昭和五十年代的時候,暴力團之間相互抗爭。被殺死的暴力團頭目火化之後,組員們把他的遺骨含在嘴裏。這是發誓報仇的一種舉動。
再聯想到本願寺第八世,親鸞之十世孫,室町時代淨土真宗的中興之祖蓮如的《白骨禦文》,日本人的“骨神”文化更有了一脈相承性。蓮如在禦文中寫道:“吾人未嚐聞有享萬歲者,光陰稍縱即逝,誰人能保百年形體?是我死,抑或人亡,不知今日,抑或明日。苟延生命之人猶是露水一滴,多似荒野中草尖上的露珠。人身朝為紅顏,夕為白骨。”
蓮如的真宗門徒之所以大增,勢力之所以也大增,絕對與這篇《白骨禦文》有關。雖然這篇禦文既不是教養理論也不是強行先祖供養,但是讀了這篇禦文,日本人都明白了死是怎麼一回事,死後大家都成了白骨。所以淨土講往生,隻要念佛就可以了。其他什麼也不要做。這種單純的做法,在一般大眾層麵特別是在農民層麵得到了廣泛的滲透。日本中世紀後期火葬在庶民中普及的背景之一,就是蓮如的白骨禦文的影響。
這種遺骨信仰再推至極端,就生出了日本人夾白骨的習俗。親人的遺體火化後,工作人員會到休息室來通知家屬,請家屬裝骨灰。之後推出一個小桌子,上麵是一副完整的人體骨架。除了胸腔的骨架已被燒成小碎塊之外,其他部位的骨頭基本都是完好的。小桌上擺放了兩雙竹筷子(約40厘米長),家屬們(男左女右)兩人一組,一人用筷子夾起遺骨,傳遞給另一位人,然後將其放入骨灰罐中。順序是首先撿牙,然後是從腳骨開始夾起,手骨、腰骨、背骨、肋骨、胯骨,喉結等各撿一塊。由於胸骨被燒成了小碎塊,難以夾起,所以由工作人員用小夾子全部收拾好,倒入骨灰罐中。頭骨是最後夾放,必須有死者最親的人,將頭骨一點一點完全夾起放入骨灰罐中,然後蓋上蓋子,套上金色紙外套。至此,遺骨就完整地裝入骨灰盒中了。
夾白骨時,沒有人哭哭戚戚,更沒有人說我害怕,不想夾之類的話。因為在觀念上,這是在舉行死者再生輪回的儀式。而焚屍的工作人員能將推入熊熊火爐的遺體,最後還能保持住完整的人形骨架,也可見其小心翼翼地的程度和對死者恭敬的程度。由於筷子的一個功用是用來夾骨灰的,所以日本人特別忌諱在用餐時往別人碗裏夾菜。
日本環境齋苑協會的島崎昭理事長,曾經視察過歐美的火葬場。在德國火葬場他看到驚人的一幕:火葬場的員工用腳踢裝有遺骨的收納器,省去了用手的運送和傳遞(參閱高橋繁行《葬祭的日本史》講談社,2004年)。這在日本是絕對不可能的。而據鬆濤弘道在《世界的葬式》中說,美國火葬普及的一個理由就是骨灰能做肥料。這也與日本人的遺骨信仰有很大的差距。
(十二) 肉體、靈魂、白骨三元素
在日本,供養死者的肉體和遺骨的最初動向,是從平安時代開始的。具體地說是在藤原道長的時代。
當時在京都南郊宇治木幡地,有座叫淨妙寺的。這是道長在1005年為了憑吊家族的菩提而修建的寺廟。這塊土地原本是藤原家的墓地。藤原家的一族隻要是誰死了就運送到這裏埋葬。木幡地有屍骨成堆的紀錄。當時幾乎都是風葬,遺臭漂遠,誰也不想來參拜,是個很淒涼很可怖的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