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接受死這個事實,是為了更好地生。日本人說佛陀的顏麵表情有三個種類:開眼、半眼、閉眼。這裏,開眼表明生,閉眼表明死,半眼是生與死的中間表情。佛陀占據了生與死的兩個世界,這也是半眼佛像為何很多的一個出處。有感觸的是日本的能麵(“能樂”麵具)也是半眼。如翁麵、靈麵、女麵、鬼麵等能麵,看上去都是沒有心緒沒有表情的半眼形象。這種文化,包括了死,並樂意接受死。借用共生話語的話,這就是共死。將“共生共死”這個意識加以實感,這是日本的傳統,也是日本人的現實生活。
(十) 日本人死的樣板是西行法師
怎樣控製飲食是現代社會的一個重大課題。好東西吃得太多,糖尿病、高血壓等生活習慣病就會找上門。在過去隻要生病了,自然的飲食就減少,最後進入到不能進食的狀態中迎接死神的到來。這叫老衰死。但是現在的醫院通過點滴和插管等強行輸入營養液,自己不能進食的病人就通過人為的方法延長壽命。哪怕一個星期也好,甚至兩天也好。
不必要的營養劑不輸入,自然地讓身體慢慢枯竭,在陶然中永眠。日本人認為這才是理想的死法。這個死法的典型就是西行法師(1118~1190年)。這位有“櫻花歌人”之稱的鐮倉初期的隱遁歌僧,23歲出家。“情鍾願死櫻花下,仲春之夜月圓時。”這是他著名的和歌。農曆二月是櫻花的季節。想死在滿月春夜的櫻花樹下。正是按照事先的設定,他於二月二十六日死去。
這是偶然?絕不是,他在實踐自己的斷食。
西行曾經遊曆諸國,腰腿硬朗。但也時常斷食修行。知道自己的體力在兩日斷食後會是怎樣,三日斷食後又會是怎樣。空海在晚年也是斷食後圓寂的。西行是在悄悄地模仿他。他在半年前就計劃性地慢慢地少食,直到最後的不食(斷食),在漸漸地成枯朽狀,和著自然的節奏,讓生命之火奄奄一息。
農曆二月二十五日,也是釋迦的入滅日。很顯然西行是以涅磐日為目標。但若與釋迦同日,有個感覺上的問題。於是死期比釋迦晚了一天。這都是他的精心計算。枯槁硬直的身軀,和著繽紛落櫻,了卻了春死之心。一個青衫白發的老人,踽踽獨行在彼岸的山道間。“此身百年後,若有行人相吊念,當奉櫻花獻我佛。”這是西行法師對後人的一個小小的要求。
當時沒有人理解西行的行為,沒有人知道西行的心緒為何意。
隻有一個人知道。他就是西行的師長藤原俊成。他唱道:
祈願能在櫻花下臨終,
走向蓮花的世界。
原來,西行計算的是通向極樂往生之路。很多年後,佐佐木信綱在《憶西行上人》的和歌中寫道:
月色水光俱皓皓,
夜半岩頭僧一人。
自己選擇死,不是自殺的行為嗎?但它的另麵是:計算著的死,可選擇的死、這是對死之覺悟的一種姿態,這是理想的臨終做法,這是生為了預期的死之典型。
不舉行葬禮、不做墓地、不留遺骨。這是84歲高齡的日本宗教學家山折哲雄宣稱的“三不主義”。他說他向往西行的死,要像西行一樣,在盛開的櫻花樹下,在滿月的春夜,計算著的死。
(十一) 遺骨放在嘴裏啃嚼
日本人對遺骨有很固執的偏愛。這是民族風習的使然。柳田國男在戰後的民俗調查中發現,死者的人家常常有啃骨頭和涮骨頭的習慣。
日本當代文化巨匠五木寬之,在20世紀70年代寫有非常暢銷的青春長河係列小說《青春之門》。在“築豐篇”裏,有主人公伊吹信介決定闖東京拚搏的場麵描寫。他從龍五郎枕畔的骨壺(骨灰罐)裏取出死去母親的幾小塊遺骨,用手帕包上,藏入袋中。然後向沉睡中的龍五郎默默告別。在進京路上的汽車裏,信介閉上眼,手伸進內側衣袋裏,拿出白色的信封,小心地取出白花花的遺骨碎片。他把一小片塞進嘴裏含上。微微的帶有骨腥味,脆鬆但有嚼勁。不一會兒,骨片在嘴裏“咯吱咯吱”很清爽地成了碎末。日本人說如此“骨神”的行為,表現了對養育母親的愛情。
電影演員高倉健在隨筆集《南極的企鵝》中,也有一篇寫有“骨神”的行為。高倉健在文中寫道:
母親去世的時候,我正在拍攝電影,葬禮沒能趕上。一周後,我回到了故鄉。
點上香,看到骨灰盒,突然有想見母親遺骨的衝動。便打開佛壇的骨灰盒。當看到母親遺骨的瞬間,有一種不想與母親分別的欲念,於是把遺骨放在嘴裏咯吱咯吱地咬著。站在一旁的妹妹們悲鳴地大叫:哥哥,快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