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蜀中五奇人(2 / 3)

有大智慧、大思想的人往往都是孤獨的,正像李宗吾發明厚黑學以後所遭到的白眼一樣,廖平也感受到了世人對他的中傷和不理解。因此,從1924年開始,廖平就辭去成都高等師範學校、四川華西協合大學教授職務,回到家鄉井研以著書為業。廖平的知識領域很寬廣,他在醫學、堪輿等領域的研究也很傑出。但在一般人眼中,廖平的學問高深莫測,世間沒幾個人能真正看懂。回到故鄉的廖平感受到生活的閑適和溫暖,然而這種表麵的安適並不能掩蓋他憤世嫉俗的內心,他希望他的研究成果能得到大家的認同和讚許。1932年春天,廖平似乎看到了一縷曙光,因為成都有一家出版社打算出版他的著作。

這一天,廖平在兒子廖成勵的陪同下,從井研出發趕往成都那家出版社。八十一歲的廖平穿著幹淨的長衫,銀白的胡須迎風飄揚,看來他的精神還很矍鑠,大有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的豪邁之氣。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一行人剛剛走到樂山,廖平忽發大病,隨行的兒子廖成勵急忙向人借了一副擔架,把昏迷不醒的廖平送回老家井研縣。還沒到家,廖平已經撒手歸西了。

一代經學大師就這樣寂寞地死於人生的途中。

流沙河

沙河先生麵容清瘦,一身的仙風道骨,盡管上了年紀,走起路來仍然腳下生風、步履矯健。有一次,他赴大慈寺參加文友聚會,穿的是一件大紅色的燈芯絨襯衣,衣領和袖子都扣得好好的,健步走在秋天落滿樹葉的石子路上,身軀頎長,飄飄如仙,引得過路的人都向他投去欽佩的目光。

經曆過“文化大革命”並被“打翻在地”的沙河先生,至今保持著這樣的精神狀態,可謂是“枯木逢春”,形勢大好。從沙河先生的臉上可以看到歲月流變的痕跡,一張本來就不算寬的臉上布滿了細密的皺紋,這些皺紋像是樹葉上的紋脈,一筆一筆記錄著他所經曆過的事情。他的臉頰常常是酡紅的,顏色很嫩,有時候看起來像嬰兒似的。如此精神煥發的容貌,當然跟他犀利的思想和幽默的文字有關,他其實一直生活在一種比較活潑的精神境界裏,身體和頭腦都沒有僵老。

沙河先生年輕時以詩聞名天下,到了老年又以雜文雄視文壇。盡管寫詩寫雜文的人多如牛毛,但沙河先生卻有他的獨到處、奇崛處、可愛處,我們可以從眾多陌生的文字裏麵一眼把他認出來。比如沙河在《為成都人叫魂》一文中這樣寫:

五十年代中期,中國作家協會文學講習所要留我,征求本人意見。當時若從文仕前途考慮,定該拊髀雀躍,歡忭莫名。但我說不,不願做北京人,仍願徇我靈魂之所安恬,做我的成都人。豈知這一決定導致終身坎,使我成為另一類人。就在回成都的車上,想必是鬼迷心竅吧,我寫了《草木篇》這賈禍的文字。回四川省文聯不久,又夥同他人創辦了《星星》詩刊。

從這段文字中我們即能看出沙河先生的率樸純真。首先他不愛名利,就覺得成都比北京好,一點不含糊,寧當布衣不做“京官”;其次他的身心完全是透明透亮的,寫起當初的傷心事來毫無愁眉苦臉,是“夥同他人”幹了一件“壞事”,就是幹了一件“壞事”,不值得訴苦和抱怨。

沙河之才是蜀地所特有的,它雖然不是“標準”的大家風範,但比大家風範更對蜀人的口味。這到底是一種什麼口味?莫非如同四川火鍋麻辣燙?請看沙河於20世紀90年代初期寫成的《Y先生語錄》:

Y先生不讀詩也不寫詩。我去開導他,朗誦卞之琳的《斷章》給他聽:“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他擺手說:“你在家中打麻將,打麻將的人在樓上等你。上手喂肥了你的清一色,你喂肥了別人的滿貫。”

鄰居夫妻又打架了。Y先生去勸解,拖走那揮拳的大丈夫,小聲警告說:“適可而止吧,今天是三八節!”

Y先生看電視,怪聲說:“時代進步,知識變成了美女主持的電視競賽節目。她要我們回答,舉例說吧,某個影星主演過哪幾部電影,某種舞蹈是美洲土人的還是非洲黑人的,某牌轎車是德國造還是意大利造,某類食物是生吃好還是熟吃好,等等。鄰家兒女都能回答,而我隻有吃鵝蛋的資格。今後誰算知識分子,很難說呢。”

沙河先生的這類文字有《笑林廣記》和《世說新語》的功效,然而這麼“俚俗”的文字別人不肯為,沙河先生就肯為,而且寫起來是津津有味。不是別人不屑為,實際上是他們做不出來,即便先生打他們五十大板,再罰跪一個晚上,腦袋摳爛也做不出來。這需要別才,需要一種至真至黠的好性情。

忽一日,沙河先生上醫院驗血,報告單出來以後發現很多指標都偏低,什麼血色素啦、蛋白質啦通通比常人低。醫生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你是不是有啥病?沙河說:沒有啊,我走得睡得,渾身也沒有哪裏不舒服。醫生疑惑,再三追問,後來才發現是沙河先生胃不好,長期以素食為主,因此不像有些官場中人腦滿腸肥各種指標皆超。醫生警告沙河說:多吃點好的,不要那麼節約,你們這些老頭子都有吝嗇的毛病。

秋天的傍晚,成都街頭的梧桐樹開始掉葉子。人們常常可以看見沙河偕夫人沿林蔭道快走。沙河穿一件筆挺的燈芯絨上衣,有時是紅顏色,有時是黃顏色,衣袖和領口都扣得十分規整。夫人常穿紅衣服,脖子上圍著一條圍巾,英姿颯爽的樣子。別人都慢吞吞一步三搖地散步,唯有沙河夫婦急匆匆地像在趕路,像是熱血澎湃地去參加五四青年的集會似的,給人留下永難忘記的印象。

魏明倫

魏明倫從蜀中一個地方劇團的編劇成長為一個蜚聲世界的劇作家、散文家,跟他靈活多變的思路和非凡的才情有密切關係。魏是四川自貢人,跟以“厚黑學”名世的李宗吾是同鄉,同時兼備了李宗吾銳利的思想和出色的文采,因而能在身不出蜀的情況下掀起中國文化界的軒然大波。

魏明倫曆來被認為是難得的“鬼才”“奇才”“怪才”,有關他如何鬼、如何奇、如何怪,陳世鬆先生在《天下四川人》一書中有較為精辟的論述:

一表現在戲劇創作上思路廣,“鬼點子”多。魏明倫平生素以“鬼點子”“鬼聰明”“爛腦殼”著稱。他把四川人求變的個性貫穿於他的劇作之中,堅持“一戲一招”“一招一變”的追求目標。由於他不斷地在尋找一條傳統觀念和現代觀念相契合、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相契合的道路,能從多種源泉中汲取營養,這才使他的戲劇作品像一湖活水,永遠在閃爍跳躍。

他剛把古裝戲《易膽大》推出帷幕,接著又讓現代戲《四姑娘》走向觀眾;剛剛使《巴山秀才》唱紅大江南北,長城內外,轉瞬間又為“千古淫婦”潘金蓮鳴冤翻案,平反昭雪;掉過頭再通過《夕照祁山》把“千古聖賢”諸葛亮請下神壇,送入凡塵。正當人們在為《潘金蓮》的荒誕戲爭論不休之時,霎時間他又在外國傳說中挖掘題材。通過西方人心中的一個中國故事,投射出當代中國智者的審美反饋,編寫了川劇《中國公主杜蘭朵》。當意大利歌劇《圖蘭朵》席卷中國舞台之時,他又帶著川劇《中國公主杜蘭朵》進軍北京,以至形成了當今中國舞台上中、西兩個公主打擂競演的局麵。

他的一係列詭秘的戲招,變幻無窮,簡直讓人們目不暇接,摸不著頭腦。對於魏明倫十年來在劇作上的成功,作了長期跟蹤研究的餘秋雨,把魏明倫譽為解答中國文化如何麵對國際、傳統藝術如何麵對現代的“文化難題”的“為數不多的標誌性人物”。他還在《大匠之門》中指出:

“按照尋常邏輯推理,這裏很有一些說不通的地方,魏明倫並非身處沿海開放地區,甚至完全不懂外語,居然成了二十世紀晚期中國傳統藝術與現代社會和國際社會深度斡旋的活躍因素。但這已成為不爭的事實,可見文化史的演進不具備那麼多必然性因素。”

挖掘這些“說不通的地方”,這些不是“必然性因素”的因素,正是為探求魏明倫的“鬼才”魅力的難解之謎。

二表現在純熟的文字表達技法,有如鬼斧神工造化。魏明倫繼承了四川人擅長語言、巴蜀文化中素以文詞顯天下的優良傳統,無論在他的劇作中,還是在他的雜文、散文作品裏,都表現出文章考究獨到、文辭精煉傳神的特點,在中國文壇享有獨鑄新詞的美譽。

正如餘秋雨在《大匠之門》中評點的,他的戲作,讓人精神振奮。“純熟的技法,漂亮的唱詞,卻毫無當時一般文人劇作的疲遝斯文、亢奮議論和矯飾悲情,隻是活脫脫地凸現出敘事結構和嘲諷魅力,直至觀眾以為已經劇終,站起身來準備鼓掌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突轉又把所有的觀眾震得發呆。”

對於他的雜文,餘秋雨說它“不走隱晦曲折、把玩機巧、耍弄幽默之途,隻以一種道義敏感裹卷世象,尖銳得浩浩蕩蕩,諷刺得明明白白,可謂雜文中的君子、俠士。即便有幾篇寫得怪異奇特,也絕不瑣碎糾纏,轉了幾筆仍然掩飾不住明亮和爽利。我覺得他將四川人‘麻辣燙’人生風致在雜文中體現得再充分不過了”。

魏明倫在他的《巴山鬼話》的序文中,也聲言此書是“雜文與散文拚盤,白話與文言駢儷,思辨與抒情對照,麻辣與清淡兼容。打個好吃鬼的比喻:川菜特產,鴛鴦火鍋”。難怪剛逝的文化大師、“學界昆侖”錢鍾書,對他的行文方式有所讚賞,有的名家還說:“文章還是以魏明倫的為最好。”

三表現在思想解放、鬼頭鬼腦上。魏明倫敢於在戲劇創作和雜文、散文寫作中,獨樹一幟,大膽創新,不斷發射出文化思考的衝擊波。正如他自己所說:“鬼胎裏懷著一片責任心,幾分使命感;鬼頭鬼腦思考著人的價值,神的奧秘,官的沉浮,民的憂樂。”因此,他能做到:筆底波瀾,議論風生,嬉笑怒罵,皆成文章。

因為他的劇作《潘金蓮》,餘秋雨評價說:“其實,真正能在戲劇舞台上勾動曆史魂魄的倒是魏明倫,他故意站在中國世俗文化的土壤上,讓一部古典通俗小說、一個傳統戲劇作為文化反思的基座,再拉入國際經典和現代作品交錯論辯,使全部反思成為中國文化體製內的拷問。正是在這一點上,魏明倫表現出了比當時學院探索派的年輕弟妹們更實在的力度;而與一般地方戲曲比較,他顯然又在整體思考的強度上大大地超越了大多數同行。”

針對他的曆史劇《夕照祁山》,餘秋雨作了這樣的評價:“魏明倫對諸葛亮這一曆史人物的反思,觸及中國傳統文化人格的要害部位,因為諸葛亮是曆史上少有的把文人人格、官場人格和中國民間的世俗人格組合得最為完整的性格典型,隻要輕輕地搖撼他,就會牽動整個民族的神經網絡。此時的魏明倫,早已不是一個一鳴驚人的挑戰者,而是能夠把蒼涼的曆史感悟進行寓言化處理的悲劇詩人,他呈現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厚和大氣。”

在得到廣泛讚譽的同時,魏明倫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批評,比如作家韓石山在《文學自由談》中撰文說:“過去是越有文化的人越像個文化人,到了魏明倫這兒成了越沒有文化的人越像個文化人了……如果四川再不出一兩個像樣的文化人,隻出魏明倫這樣的偽名人,不管西部開發有多熱鬧,我的眼角都不往那邊瞥一下。”要說魏明倫沒文化這可是天方夜譚,沒文化的人能寫出那麼多震驚中外的古裝劇、現代戲?能在中華世紀壇留下永久性的文字碑刻,能得到餘秋雨的讚許?看來韓石山對四川文化抱有偏見,他不明白蜀地人才的特點除了底氣很足之外,就是表現方式特怪,怪得有時叫人摸不著魂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