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蜀中五奇人(1 / 3)

蜀中傑出的文人走出蜀地以後,大多能夠震驚中國乃至世界文壇,並且放射出持久的璀璨奪目的光芒,比如司馬相如、揚雄、李白、蘇東坡、郭沫若、巴金等。人們關注他們的成就的同時,沒有因為他們出生於偏遠的蜀地而稍有菲薄,相反還為蜀中山水為什麼能養育這些傑出人才尋找理由和源頭。這是一種好現象,說明“蜀中地靈人傑”已經成為人們的共識。那麼另一方麵,沒有出蜀或很少出蜀的那部分傑出文人其情形又如何呢?其實這部分文人沒有因蜀中安逸的生活而沉淪,相反還弄出很大的聲響來,隻不過這種聲響更具有地方特色,更為奇偉怪異,同時也更加犀利和具有影響力。

李宗吾

李宗吾的名字在一段時間裏常被人提起,是因為他的“厚黑學”。這位以“厚黑教主”自詡的奇人的確是創造了一門與眾不同的學問,怪不得李宗吾本人要把自己的學說和釋、道、儒相提並論。我們把李宗吾列為蜀中奇人,自然因他有奇怪得令人驚歎的地方。

李宗吾出生於四川富順,他的祖上是湖廣填四川時進入四川省境內的廣東省梅縣籍移民,據他自己說他的家族是從李火德那兒開始傳下來的。這個李火德可不是平凡之輩,東南亞、中國香港地區、中國台灣省姓李的名人都把他認作自己的祖先,包括新加坡前總理李光耀、中國大富豪李嘉誠以及中國台灣省那個反對祖國統一的李登輝等。李宗吾家的入川一世祖是個儒醫,精通醫術又很有文化;三世祖是個私塾先生,曾經把自己五個兒子中的四個培養成秀才。以此觀之,李宗吾雖不算出身書香門第,起碼也有這方麵的基因。

李宗吾在《厚黑教主自畫像》一文中詳細描繪了他的祖父和父親。李宗吾的祖父名叫李樂山,“務農,種小菜賣,暇時則販油燭或草鞋,沿街賣之。公身魁梧,性樸質,上街擔糞,人與說話,立而談,擔在肩上,不放下。黠者故與久談,則左肩換右肩,右肩換左肩。公夜膳後即睡,家人就寢時即起,不複睡。熟睡時,百呼不醒,如呼盜至,則夢中驚起。公起整理明日應賣之菜,畢,則持一棍往守菜圃”。這年春節將至,李樂山用賣菜的積蓄“割肉十斤,蘸作新年之用”。把肉拎回家,就吩囑李宗吾的祖母到地裏拔蘿卜回來煮湯,但出門前一再告誡:大蘿卜留來賣錢,小蘿卜等它再長一長,你隻能拔一窩雙生而又裂開賣不掉的!結果李宗吾的祖母到地裏找了一圈也沒找到那樣的蘿卜。到了李宗吾的父親那一輩,李家基本上還是以務農為生,但不是貧苦的農民,而是富農或地主。李宗吾寫他父親說:“我父有暇即看書,不甚做工,惟偶爾扯蔗葉,或種胡豆時蓋灰,做這類工作而已。工人做工,他攜著葉子煙竿或火籠,挾著書,坐在圍土邊,時而同工人談天,時而看書,所以我也養成這種習慣,手中朝日拿著一本書。每夜我父在堂屋內,同家人聚談,我常把神龕上的清油燈取下來,放在桌上看書,或倚神龕而看。我父也不問我看何書,也不喊我看,也不喊我不看,惟呼我為迂夫子而已。我之喜看書,不是想求上進,也不是想讀書明理,隻覺得手中有書,心中才舒服,成為一種嗜好。”

到了入學年齡,李宗吾卻因身體不好隻能被送去私塾旁聽。“學生數十人,最高額是十二串(學費),我五兄(名世源)出了最高額。論到我名下,我父聲明這是送來養病的,隨便寫了幾串,把單子送與老師看。老師傳話出來說:全堂中惟有李世銓(李宗吾幼年的名字)讀得,應該比李世源多出點,怎麼才出這點?我父也就寫了十二串。”可見李宗吾幼年時在家鄉就是一顆讀書種子,深為老師所看重。

盡管李宗吾讀書成績十分優良,但清末科舉製度已被廢除,他不可能再有金榜題名的機會,所以後來以富順縣儒學生員的資格考入四川優級師範學校(即後來的成都高等師範)。畢業以後先後擔任過富順縣中校長、四川省議會議員,在當時的成都官場沉浮約二十年。《厚黑學》一書最初是受朋友慫恿分段在成都《公論日報》上連載的。甫一刊出,就引起輿論嘩然。一方麵人們感受到他的學說的大膽新奇,另一方麵在輿論禁錮的時代發表這樣的驚世駭俗之作,多少讓人感到震驚。因此《厚黑學》連載到中卷的一半時,李宗吾就接受朋友的勸告,把餘下的稿子撤回了。

李宗吾稱自己的厚黑學為獨創發明,關於這個學說的發明過程,李宗吾是這麼說的:“我在高等學堂的時候,許多同鄉同學的朋友,都加入同盟會。有個朋友,名叫張列五,曾對我說:將來我們起事,定要派你帶一支兵。我聽了非常高興,心想古來當英雄豪傑必定有個秘訣。把曆史上的事,彙集攏來,用歸納法,搜求它的秘訣,經過許久,茫無所得。宣統二年,我當富順中學堂監督(即校長),有一夜,睡在監督室中,偶想到曹操劉備孫權幾個人,不禁捶床而起曰:得之矣!得之矣!古之所謂英雄豪傑者,不外麵厚心黑而已!觸類旁通,頭頭是道,一部二十四史,都可一以貫之。那一夜,我終夜不寢,心中非常愉快。”

然而發明厚黑學的“教主”李宗吾,非但沒有因為弄清了官場秘訣而升官發財,相反倒被他的學說給害苦了。正如他在《厚黑叢話》中所講的那樣:我從前意氣甚豪,自從發明了厚黑學,就心灰意冷,再不想當英雄豪傑了。跟著我又發明了“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及“辦事二妙法”,這些都是民國元年的文字。反正後來許多朋友,見我這樣頹廢樣子,與從前大異,很為詫異,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假使我不講厚黑學,隻埋頭做去,我的世界,或許不像現在這個樣子。不知是厚黑學誤我,還是我誤厚黑學。

倘若李宗吾隻把厚黑“真理”掌握在自己手裏,而不宣揚得滿城皆知,說不定他的前程會是另外一個樣子,這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抗戰後期,蔣介石在重慶看到了李宗吾撰寫的《厚黑學》,很是反感,認為這是一本敗壞世道、危害人心的壞書,下令禁止,並出了一道通緝令要捉拿李宗吾,嚇得李宗吾從成都一溜煙跑回老家自貢鄉下小竹灣躲了起來。後來還是吳稚暉出麵調停,李宗吾才僥幸躲過這一劫難。為了感謝吳稚暉的知遇之恩,同時也應吳稚暉急欲一見李宗吾這個蜀中奇人的邀請,李宗吾後來在長孫的陪同下,親赴重慶會見吳稚暉,並送上他的全部著作。吳稚暉讀罷李宗吾的《心理與力學》以及《中國學術之趨勢》等文,忍不住拍案叫絕:奇才!真奇才也!並將李宗吾推崇為現代了不起的思想家。

為了讓讀者了解李宗吾思想之奇特性,現摘錄一段《厚黑叢話》中的好文以饗讀者:

我把世界外交史,研究了多年,竟把列強對外的秘訣發現出來,其方式不外兩種:一曰劫賊式,一曰娼妓式。時而橫不依理,用武力掠奪,等於劫賊之明火搶劫,是謂劫賊式的外交。時而甜言蜜語,曲語結歡心,等於娼妓媚客,結的盟約,全不生效,等於娼妓之海誓山盟,是謂娼妓式的外交。

人問日本以何者立國?答曰:“厚黑立國。”娼妓之麵最厚,劫賊之心最黑,大概日本軍隊的舉動,是劫賊式,外交官的言論,是娼妓式。劫賊式之後,繼以娼妓式,娼妓式之後,繼以劫賊式,二者循環互用,而我國就吃虧不小了。娼妓之麵厚矣,毀棄明誓,則厚之中有黑。劫賊之心黑矣,不顧唾罵,則黑之中有厚。一麵用武力掠奪我國土地,一麵高談中日親善,娼妓與劫賊,融合為一,是之謂大和魂。

人問:我國當以何者救國?答曰:“厚黑救國。”日本以厚字來,我以黑字應之,日本以黑字來,我以厚字應之。娼妓豔裝而來,開門納之,但纏頭費,絲毫不能出,如服侍不周,把衣飾剝了,逐出門去,是謂以黑字破其厚。日本橫不依理,以武力壓迫,我們用張良的法子對付他,張良圯上受書,老人種種作用,無非教他麵皮厚罷了。楚漢戰爭,高祖用張良計策,睢水之戰敗了,整兵又來,滎陽成皋敗了,整兵又來,卒把項羽迫於烏江。

我們用這個法子,對付日本,是謂以厚字破其黑。黑厚與救國,融合為一,是之謂中國魂。

對李宗吾一生的功績和遭遇,柏楊曾經有一段話說得十分中肯:“天下有許多奇緣的事,使人無法解釋,我之得來《厚黑教主傳》便屬其中之一。這本《厚黑教主傳》和《厚黑學》,都是絕版書,曾經托許多朋友代覓一讀,以便大開茅塞,結果全歸失望。不料前天忽然接寒爝先生電話,告曰:你下午在家等我,我有一本好書可借你。屆時駕至,原來是他以五百元代價在書攤購得之《厚黑教主傳》也,大喜,留吃晚飯,以示謝意。這本書之好,在於告訴國人,一個蓋世奇才,對日非的世局,其內心的悲憤和痛苦是如何沉重,李宗吾先生一生為人做事,比我不知道高級多少,直可驚天地而泣鬼神,而他鼓吹厚黑,硬揭大人先生和魚鱉蝦蚧的瘡疤,其被圍剿,自在意中。”

李宗吾晚年以詩酒自娛,遠離了令他寒心的官場和政治。據說他常常獨自一人躺在竹椅上,一邊沉思默想,一邊飲酒助興,每當心中有奇妙的想法,就從竹椅上縱身跳起揮筆記下。他每天不離酒杯,飯倒吃得很少。1943年9月,一代奇才李宗吾因飲酒過度患腦中風去世,享年六十四歲。

一個有著奇特思想和豐厚才情的人走了,然而他留下了他的影響,這種影響會因時間的流逝而益彰益顯。

廖平

蜀中奇人廖平一生的經曆與“厚黑教主”李宗吾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兩人都創立了驚世駭俗的學說,一生的命運也較為坎坷,晚年皆杜門謝客專治學問,最後皆因病而逝。

廖平出生於四川井研縣青陽鄉鹽井灣,幼時家貧,父親替地主放牧牛羊來維持一家人的生計,後來稍有積蓄,便在當地開起一家茶館。廖平從小在家幫父親燒水添茶照顧生意。有一次,因年小力弱,他給客人沏茶時把水濺到了客人衣服上,受到客人的嗬斥和痛罵,這讓他感到十分羞恥和難過。夜裏躺在床上,廖平就想:我一定要讀書識字,不再受這些庸人的欺辱。但是當時家裏的經濟狀況不佳,負擔不起昂貴的學費。於是廖平就跑到私塾先生那兒去,正兒八經地把自己讀書求學的願望告訴了先生,還跑到河裏去捉魚送給先生作學費。先生為廖平的精神所感動,誇他“孺子可教”。廖平的母親想不到孩子如此出息,便在每次淘米煮飯前撮一勺米出來,積少成多,送給先生作為孩子的學費。

古時候有讀書人鑿壁偷光的故事,而年幼的廖平讀書也十分用功,晝夜不倦,常半夜三更跑到廟裏的神燈前去看書,這是一個迷戀書籍、誌向高遠的鄉村少年。1873年,張之洞在四川學政任上主持蜀中的院試,廖平的才華得到了張的賞識,被錄取為第一名。1879年廖平中鄉試第二十四名舉人。1889年廖平趕赴北京參加禮部春闈,得中進士。其後清廷錄用他為某縣知縣,但廖平以父母年老不欲遠出外省做官為由,請改教職。朝廷答應了他的請求,先後任命他為四川龍安府(平武縣)教授、射洪訓導、綏定府(達縣)教授、九峰書院和鳳山書院山長等職。

自從廖平得到張之洞的賞識與器重後,專事經學,常常推翻前人的觀點而闡發自己的觀點。有一次,廖平應張之洞之召赴廣州遊曆,當時的大儒康有為聞訊後連夜趕來會晤廖平。康有為對經學很有研究,因此當夜兩人“竟夕晤談”,如遇知音。臨別之時,廖平把自己的新著《知聖篇》和《辟劉篇》贈給康有為,康有為回家讀了以後,被廖平的觀點驚得目瞪口呆,認為廖平輕易改變前人的觀點,是一種“好名騖外”的草率行為,急當焚毀。廖平也不生氣,親自到康有為下榻的安徽會館拜訪,並且把自己的經學觀點作了詳細的闡釋。這下聖人康有為被說服了,深感廖平這個蜀中奇才學問不凡。康有為受到廖平思想的啟發,後來寫成《新學偽經考》和《孔子改製考》兩書,為維新變法提供了堅實的思想基礎。

張之洞因此致書廖平說:看來,康有為是你的嫡傳弟子,而梁啟超是你的再傳弟子。這樣的評價對廖平來說,可謂是風光無限了。

此後廖平在經學研究方麵越走越遠,他不光否定前人的觀點,同時也否定自己的觀點,“一生六變”。這就像川劇變臉的招式一樣,愈變而愈精彩,愈變而愈無窮。他的這些觀點離經叛道,因此受到當世學人的批評也在情理中,包括張之洞初見他的新著《地球新義》時,也感到駭然,並以“風疾馬良,去道愈遠”這樣的話相告誡。四川學使吳鬱生也認為廖平的著作“離經叛道、呈臆說經”。四川提學使趙啟霖甚至認為廖平是“亂聖經而穿鑿附會”,並且褫奪了他從事教育的權利,命令各學堂、書院都不得聘請廖平任教職。但也有人認為廖平所從事的經學不像人們所想象的那麼奇異怪誕,比如經古文學大師章太炎同廖平談過幾次話,他的印象是:“(廖平)語甚平實,未嚐及怪迂也。”換句話說,章太炎覺得廖平既不怪誕也不迂腐,因為以上兩點是讓人產生不合時宜思想的關鍵。那麼是廖平出了毛病,還是當時的學界出了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