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出劉邦所料,剛剛離開沛縣縣城不遠,隊伍中便有很多人逃亡。刑徒逃亡的原因,當然是不甘受苦,擔心難以活著回來,不如現在逃亡,也許會有一條生路。況且,當時的破產農民,還有在驪山修墓的刑徒(如黥布),“亡逃山林”者大有人在,有不少人選擇了這條道路。因而劉邦所帶領的刑徒一離開縣城便有多人逃亡,是不足為怪的。
麵對著刑徒出發後的逃亡,劉邦大傷腦筋。
這一天,到了仍屬沛縣管轄的豐邑西邊的湖沼地區,夜幕降臨,大家停下來休息。劉邦心裏有事,睡不著,就坐在那裏一盅又一盅地喝起了悶酒。
以酒澆愁愁更愁。他想,沒有走出沛縣,刑徒已跑掉不少,等到了千裏之外的驪山,還不給全都跑光?按照秦朝的法律,夫役半路逃亡,押送的人要被處以重刑。
他又看了看那些用繩子拴著的刑徒,有的翻來覆去,身體不斷抽搐,痛苦得難以入眠,有的雖然沉沉入睡,可臉上仍掛著淒慘的淚痕,夢中亦發出悲愴的呻吟。這些人,誰沒有年邁的父母、受苦的妻子和嬌小的兒女?如今背井離鄉,去服苦役,以後能活著回來的會有幾個?
想到這裏,劉邦不由生發出對秦始皇的怨恨:你不該為了個人的私欲,荼毒天下的生靈。他想到自己為無道的秦王朝效命,是在助紂為虐,既會遭到沛縣父老的唾罵,到了驪山,又難保住性命,與其自投羅網,跳入火坑,不如跟上大夥兒一起逃命。
主意打定,劉邦把躺著的刑徒全部喊起來,解開了拴在他們身上的繩索,說道:“你們去驪山做苦工,不是被累死,就是被打死,即使僥幸活下來,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返鄉,幹脆,我把你們全都釋放回家。”
刑徒們猛的一聽,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半晌無人吭聲。劉邦見大夥兒沒有反應,又解釋說:“從現在起,你們各奔東西,自謀活路吧!”
這一下,大夥兒全聽清楚了,有的欣喜若狂,有的卻半信半疑。一個平時很有心計的人,小心翼翼地問劉邦:“你把我們放走了,自己怎麼回去給官府交差?”
劉邦苦笑著搖搖頭,說:“我還回去交個什麼差?等你們都走了,我也要找個地方躲起來。”
刑徒們見劉邦果是出於一片真心,很快就走掉了一大批。有十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為劉邦的俠義行為所感動,堅決要求跟隨劉邦闖江湖,生生死死在一起。劉邦推辭不過,隻好帶上他們一塊走。
劉邦將所押送的刑徒釋放,自己也隨即逃亡,為首者當然是死罪,消息很快便傳到沛縣。私自釋放所押送的全部刑徒,這並非是件小事,若不是在秦帝國行將滅亡的前夕,這事非追究法辦不可。然而,當時的天下動蕩不安,各級地方官員也都是自身難保,如果上報朝廷,按秦法且莫說是沛令,就是泗水郡郡守也要負有不同程度的連帶責任,將受到刑事或行政處分的懲罰,因而從縣令到郡守都是故意裝作不知,沒有把此事上報朝廷。況且,沛縣縣令和縣府中的屬吏如蕭何、曹參等人同劉邦又有著不同程度的密切關係,因而對此事遮掩不提,首犯劉邦亦未被立案追查。
劉邦釋放刑徒後的去向不明,急壞了家中的父母和妻子,特別是他的妻子呂雉。年邁的父母為兒子的下落不明而憂傷,但又無可奈何。父親有時還很生氣,怨他的這個三兒子從小就不聽老人的話,“不事家人生產作業”,在外邊胡鬧,致使有今天的下場,叫老人為他操心,他這也是自作自受。作為同命運的妻子,呂雉與公公的想法和態度不大相同。自從得知丈夫逃亡後,她晝思夜想,坐立不安,在家裏怎麼也呆不住了。於是,呂雉把年幼的女兒、兒子安頓在外婆家中,自己毅然地離開家門,踏上了尋夫的行程。
且說當初劉邦舉目四望,哪裏是自己的棲身之處呢?因而自然地想起秦始皇幾年前東巡時說過的一句話。這位千古少有的始皇帝,雖說是聰明一世,晚年卻又做出了不少糊塗一時的蠢事。他聽信“望氣者”所說的“東南有天子氣”,把這句話掛在自己的嘴邊上,四處宣揚,並且以東遊楚地來鎮壓、製伏這股天子氣。就客觀效果而言,這豈不是替被推翻的六國舊貴族宣揚帝國的江山不穩嗎?怎能不算是秦始皇所做的一件蠢事呢?可以證明這一點的是,劉邦在走出沼澤地後,於迷茫之中受秦皇帝“東南有天子氣”這句話的啟發,舉目遙望南麵那雲霧繚繞的芒山、碭山,心想:前麵莫非就是為自己提供的有天子氣的棲身之處?於是便毫不猶豫地帶領十餘人向芒山、碭山走去。
芒、碭兩山在今安徽省碭山縣東南,芒山縣是沛縣西南方的鄰縣,芒山在北,碭山在南,其間相距僅8裏。芒、碭兩山是蘇北丘陵的東緣,海拔並不太高,但位於低窪的豐沛沼澤地的南沿,其相對高度亦足以稱為這一地區小有名氣的山陵,況且山間有古樹密林,雜草叢生,蜿蜒起伏,於“山澤岩石之間”,不乏匿身之處,可供輾轉棲身。
劉邦進入芒、碭山後,大有絕處逢生之感。匿身於山岩間的風霜雨露之苦,對於出身農家的劉邦和跟隨他的十幾餘名青壯年來說,也算不得什麼。雖然要經常變換住處,東躲西藏,但大家在一起共患此難,倒也是過得無拘無束,整日好不快活。劉邦約束跟隨自己的十餘名弟兄,不可侵犯附近百姓,幹那些打家劫舍、殺人越貨的勾當。這樣一來,十餘人的吃飯問題也是令劉邦傷腦筋的事。真不知他們都是怎樣充饑度日的,史書根本沒有留下有關這方麵的記載。
再說呂雉離開家門之後,一個從未隻身出外的農家少婦,在杳無音訊的情況下四處尋夫,要經受多少辛苦和艱險的磨難?好在她天性“為人剛毅”,在丈夫畏罪逃亡、下落不明的情況下,為了尋夫,她已經不知道天底下有什麼可以阻攔住她前行的艱難險阻。如果尋不到丈夫,自己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在這種意念支配之下,呂雉還會有什麼畏懼嗎?
呂雉逢人問路,首先來到豐西澤中亭,再四下打聽,又來到了芒碭山。芒山與碭山蜿蜒數十裏,山高林密,雜草叢生,亂石遍地,終日不見人影,到哪裏去找丈夫?就這樣,呂雉在山中輾轉多日,終於找到了丈夫。
夫妻二人相見於山岩之間,呂雉兩目直視從山岩上走下來的壯年男子,隻見劉邦滿麵胡須,顴骨高突,兩隻比往常更加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把臉龐襯托得更加消瘦,再往下看他那襤褸的衣衫,一路走來時搖搖晃晃的樣子,心裏痛如刀絞,難道這就是分別不久的丈夫嗎?劉邦瞧著妻子那副兩目直視的呆傻神態,又見她那被山風吹亂了的鬢發,樹枝劃破了的衣袖,特別是鬢角上出現的皺紋,痛感妻子怎麼竟會變成這副模樣。二人一時間相對無語,最終還是劉邦首先開口“娥姁(呂雉字娥姁),你是怎麼找到這裏的?”
劉邦這句話,使得妻子再也忍受不住,便撲到丈夫的懷中失聲痛哭起來。
劉邦向妻子詢問家中父母和兒女的情況,妻子一一詳細回答,又問一路上的艱辛,呂雉卻用三言五語把話支吾過去,不肯向丈夫講述她為尋夫所遭受的那些艱辛,生怕丈夫為此而心疼。呂雉問丈夫怎麼竟來到這裏,在這裏生活怎樣,劉邦以與妻子相同的心情,也是沒有多講,妻子聽後心緒穩定下來。
劉邦的匿身之所並非是呂雉的久留之地,她隻在這裏留宿一夜便告辭離開。時隔不久,呂雉又來到山岩,為丈夫送來寒衣,為大家帶來一些食品。此後的一段時間內,呂雉曾多次來芒、碭探望丈夫,劉邦等人匿身於山岩之間,為安全起見,經常變換棲身的地方,行蹤飄泊不定。然而,呂雉每次前來,總是能順利地找到丈夫的藏身之處。
呂雉經常往來於沛縣與芒山、碭山之間,這事怎能瞞得住家鄉的人。時間一久,家鄉的人知道了劉邦沒有遠走,就在西南方的芒山、碭山。呂雉對來到家中詢問劉邦下落的蕭何說了實話,蕭何請呂雉向劉邦捎話,讓他自己多加保重。
劉邦在芒、碭藏身期間,沛縣的子弟以及芒、碭附近的老百姓,或是由於窮困所迫,或是由於犯了法禁逃避官府追緝,或是仰慕劉邦的義氣,紛紛趕到山裏入夥,不長時間,劉邦已擁有一支數百人的武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