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著走著,遠處的山陽水陰之間,露出了帝國皇帝離宮別館的殿影。秦自建國以來,西起雍都(今陝西鳳翔),東至潼關黃河,“東西八百裏,離宮別館相望屬”,所謂“關中計宮三百”,說明秦國多年來在渭水兩岸所先後建造的龐大宮殿群,堪稱數不勝數。風格各異的秦宮,夕陽映照,點綴在青山綠水之間,使劉邦神往而心花怒放。這時,劉邦才知道在家鄉時常聽老人們所講述的天宮,其實不是在天上,而是在人間,就在他的視野之內。
劉邦同他所帶領的民夫們全都被征途上的景觀所感染了,一個個指指點點,歡聲笑語,旅途的疲勞被驅散得無影無蹤了。人們此刻的心情,如果說有什麼不同的話,那便是民夫們更感興趣的是山坡樹上紅透了的柿子,是田間的茅屋農舍。而劉邦的視線,卻始終不從此處彼處的宮殿上方移開。他是在想:建造這麼多的宮殿,有一處不就夠用了嗎?要是自己,選擇一個最好的去處,建造一個最好的宮殿,也就夠一生一世享用了,何必建造那麼多!馳騁的想象,使劉邦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最終他無限感慨,山間的離宮,不也是人住的嗎?他暗暗自語:何時能住上這種別館,也不枉活一世!
劉邦所帶領的民夫,報到地點是鹹陽城東南的阿房宮工地,距鹹陽尚有幾十裏的路程。進入工地後,民夫便在監管下投入了緊張而繁重的勞作,劉邦則借著職務上的方便,有機會瞻仰了雄偉的鹹陽城牆和城樓,遊覽了城中繁華的街市,特別是有幸目睹了秦始皇車駕的出行。
秦始皇車駕出行,一般都是戒備森嚴,禁止老百姓觀看。但偶爾也有破例的時候,即允許路旁的百姓觀看,任人瞻仰,借以在平民百姓麵前顯現他的神威。史書記載中的“縱觀”,即是任人觀看的意思。劉邦有幸趕上這一盛大場麵,當時,警戒線之外,路旁人山人海,劉邦被人流擁至前沿,他站穩了腳跟,得以觀看了皇帝車隊在他麵前駛過的全部情景:
車隊前麵的是類似兵車性質的所謂“高車”,每車駕清一色的4匹高頭大馬,車上筆直地站立著高大魁梧的衛士,手持兵器,身著盔甲,目光直視,威風凜凜。兵車之後是副車,即所謂“安車”,車上橢圓形車蓋,車箱分前後二室,外表裝飾華麗,前麵坐著謙恭謹慎的駕車禦官,也是每車駕清一色的4匹高頭大馬。副車過後是秦始皇乘坐的更為豪華壯麗的所謂“金根車”,車上駕6匹清一色的高頭大馬。金根車過後,又有副車、兵車駛過。整個車隊浩浩蕩蕩地在劉邦眼前駛過,他感到眼花繚亂,也說不上有多少車駕駛過,行進了多少時間。
據文獻記載,天子車駕出行,有大駕、法駕、小駕之分,除皇帝乘坐的金根車、五時副車之外,大駕有屬車(包括兵車在內)81乘,法駕有屬車36乘,小駕有屬車9乘。秦始皇此次車駕出行,不是出函穀關巡行帝國的東土,當然不會配備有81乘屬車的“大駕”;但他恩準百姓“縱觀”,用配備9乘屬車的“小駕”又不足以在百姓麵前顯現皇帝的神威;因而他下令配備有36乘屬車的“法駕”。由金根車、五時副車、36乘屬車和儀仗所組成的車隊,可謂是浩浩蕩蕩了。
當秦始皇的車駕從百姓麵前駛過的時候,警戒線隨即撤除,人群中頓時鼎沸起來。此時劉邦才如夢方醒,望著遠去的車隊,他情不自禁地感歎道:大丈夫當如此也!
劉邦也弄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在大庭廣眾麵前冒出了這樣一句犯有殺頭大罪的狂言。好在當時離散的觀眾人聲沸騰,周圍也沒有什麼人聽全他這句話,但劉邦卻對自己一字一字吐出的這7個字,聽得清清楚楚。
司馬遷作《史記》時,於《高祖本紀》以凝練的文筆生動地記載了這則故事:
高祖常徭鹹陽。縱觀,觀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呼!大丈夫當如此也。”
這次縱觀皇帝車駕出行,劉邦也有小小的遺憾,即沒有看到始皇帝的“龍顏”。秦始皇當時並沒拉開車窗(據秦始皇陵出土的副車實物,車的後室前闌的上方,有一簾狀掀窗,左右兩側各開一個推拉式的小窗。三副窗板均鏤孔鑄成菱花形,閉窗後仍可隱約看到窗外景物的大致狀況,但外邊卻看不見窗內的情況,起到了今日紗窗的作用),他不想讓百姓看到他的龍顏,這不僅因為他有時微服私訪於街頭民間,以保自身的安全,也是為了不失自己的尊貴;但在有菱花形的窗內,秦始皇可以看到窗外百姓沿途瞻仰他的盛況。劉邦雖然沒有目睹秦始皇的龍顏,但他腦海中所想象的皇帝尊容,肯定會比實際要神秘與高大得多,因而對他具有長久的誘惑力。
第二年的秋天,沛縣又下一批來鹹陽服徭役的民夫到達阿房宮工地,劉邦這才帶領去年秋天來到這裏的民夫啟程返回家鄉。
家鄉畢竟是家鄉,親人畢竟是親人。這裏,且不說劉邦同父母、朋友、妻子如何敘一年多來的離別之情,也不說劉邦與蕭何、曹參在飲酒間談及他在關中、鹹陽的觀感,以及皇帝車駕儀仗和自己的口出狂言之類,而是有必要指出如下的事實:劉邦在關中、鹹陽神往離宮別館和縱觀皇帝車駕前前後後的那些日子,他早已把家鄉的父母、朋友、妻子兒女忘得一幹二淨,仿佛自己成了另外一個世界的主人,同往昔斷絕了一切。因而,雖然他已回到家鄉的親友身邊,卻仍對關中、鹹陽不能忘懷,時時神往。
劉邦在關中忘卻家鄉,在家鄉又神往關中,這就決定了他在第一次去鹹陽之後,又多次隔年帶領服徭役的民夫去鹹陽,這就是《本紀》所說的“高祖常徭鹹陽”。
劉邦在沛縣生活了40多年,他除了熟悉終年勞苦的農夫之外,所見到過的人物上至郡縣守令,下至守令的屬吏,除了蕭、曹之外,他一概瞧不起。
然而瞧不起守令及其屬吏又算得了什麼?“大誌”又從何談起?他多次帶領民夫去關中,走鹹陽,劉邦才知道人世間有多大,見到了他從未見到過的一切。沛縣是劉邦生活了40多年的現實世界,關中與鹹陽也是現實世界,但這個現實世界反映到劉邦的頭腦中,卻是屬於他的理想王國。在這個理想王國中,當然要有士農工商四民,人人安居樂業,但國王則是他劉邦,他享有關中的三百餘處離宮別館,擁有秦皇帝那樣的車駕儀仗,手下有呼之即來的文武百宮,後宮有數不清的嬪妃美人……
從劉邦的經曆來看,“常徭鹹陽”是他人生的轉折點。他多次來到關中,實際上是在接受“洗禮”,洗去身上的世俗習氣,終於找到了大誌的終極目標。從此,他既在物質上生活於現實世界之中,又在精神上向往另一個理想的世界,從而形成了他的雙重人格。在後來,秦末農民大起義的洪流中可謂英雄豪傑輩出,劉邦不過是其中的一員。然而,那些諸多叱吒風雲的人物雖然是現實世界裏的英雄豪傑,論指揮作戰的本領和擁有的勢力,超過劉邦者大有人在,但誰也沒有像劉邦這樣曾多次到關中接受洗禮,沒有像劉邦那樣在頭腦中多年追求著屬於他的理想王國,說穿了,誰都沒有在秦始皇在世時便有“大丈夫當如此也”的大誌,也沒有在起義之初便想當皇帝的雄心和規劃,因而一個個敗在劉邦的手下。試想,劉邦如不是“常徭鹹陽”並樹立了“大丈夫當如此”的大誌,他憑什麼能在秦末亂世,於各路諸侯之中貴為皇帝?
劉邦熱衷於“常徭鹹陽”,樂此不疲,好友蕭何不止一次地在心中思索再三,擔心萬一有什麼閃失。他了解劉邦,終歸還是未加勸止,總是支持他帶隊前往。但最後這一次卻與以往有所不同:這次由他帶領的不是服徭役的農家子弟,而是身帶刑具的刑徒;服役的地點和所從事的苦役,不是在鹹陽城東南造阿房宮,而是在驪山(今陝西臨潼縣東南)腳下修秦始皇陵。至於時間已是始皇帝病死沙丘的前夕,帝國所麵臨的形勢,已不是天下太平,而是“群盜滿山”;普天之下,“亡逃山林”者已是數不勝數了。
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形勢下,縣令點名命劉邦帶領刑徒去驪山修墓,出發前劉邦便預感到氣氛與往常不同,前景不妙。然而他多年來自告奮勇地“常徭鹹陽”,人們又無不讚揚他帶隊有方,他此次怎好意思借故推辭,心中確實有難言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