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記人篇(1 / 2)

曾經被一個女士問道,男人是什麼時候開始,把自己的爸爸改稱作父親的?我一時答不上來,想必那是自己也為人父的時候吧?其實,即使在文章裏或者在與別人交談時稱及父親,尤其是在父親麵前,永遠是叫爸爸的呀,這難道還有什麼疑問嗎?!

父母是隨我調入深圳大學不久之後的1999年,遷來深圳和我同住的,此前他倆一起在江西生活了四十多年。父籍安徽滁州,母籍湖南汨羅,卻都忘不了嶺南是他倆的愛情的起跑線。父親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修粵漢鐵路,經過湘東北,認識我母親,然後將她“拐”了出來。我外公當時應該是有一些田產的小財主,哪裏高興自己的千金被一個來自外鄉的鐵路窮困小職員蒙走。無奈,我母親對外公一向的重男輕女忿忿不平,攜了兩樣簡單行李毅然啟程,隨父親山水兼程一路到了韶關、廣州。父親在韶關鐵路工務段待的時間稍長,我姐弟就出生在那裏。父親談起過的一句相關文學的話語是:楊朔的弟弟在我們韶關工務段。至今回憶那段近似私奔的經曆,八十多歲的母親依然兩眼燦燦生輝。我們姐弟看過母親婚後不久的一張黑白照片,旗袍端坐,燙發螓首,美目豐儀,令我五姐弟一致頓足:造物不公,遺傳安在?!

父親這一輩子,年紀越活越長,地方越呆越小,從廣州鐵路局、上海鐵路局到南昌鐵路局,最後呆在贛西的一個叫彬江的四等小站,在那裏幹了二十年之後,提前終結了自己的工作。之所以提前,是因為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後期還有退休頂職一說,在我母親的勸說下,他的財務會計一職,由我下鄉幾年的三姐頂替。現在想來,父親之所以棄城市而擇小鎮,主要原因可能是多子女家庭,在城裏生活大不易。母親因為多子女,早年就放棄了工作,後來就沒法再進入職工行列,這也成為她終身的憾恨。所以每當談起左鄰右舍的女職工能夠吃勞保、有醫療,母親便不免無限向往。小地方,可以做家屬工,挑土方、打石頭、裝車皮……總之,哪些活累、髒、報酬低,就是家屬工——臨時工的另外一個組成部分幹的,這種臨時工扛苦累髒活的現象,一直延續至今。那時候,也是有活幹總比閑坐家裏強,無論陰晴雨晦、酷暑寒冬,家屬工都係著綁腿、戴著草帽、挎著水壺,在采石場、專用線上奔忙。去年我回去看過,一座綿延幾公裏的大山早已采完,甚至下采幾十米。如今都已寂寂如空,隻有一些老弱留守。那是不止一代人的青春祭奠啊!

或為貼補,父親時常下自留地種菜澆水,父親在彬江任職鐵路采石廠與水泥廠的財務主任多年,除“文革”一段,下放在“塘口”勞動,大都是坐辦公室的。但是父親酷愛勞動,在山下辟出一畦一畦的菜地,播種、下秧、施肥,大凡絲瓜南瓜苦瓜,刀豆綠豆四季豆,白菜菠菜蘿卜都種過。收菜的季節,我們家的南瓜多到要送人,幾個床底全摞滿了,粉瓜如栗如薯,甜瓜如糯如飴,沒有人說我們家南瓜不好吃的。現在想起來,那時的人少得糖尿病,是不是愛勞動再加多吃了南瓜的緣故呢?

退休十多年之後,父母先是隨我去了南昌,後來到深圳,父親都很不情願,安土重遷原本是老年人的常態,但是對於一個在鐵路遷徙慣了的老職工而言,或許還有一份對小鎮山河、土地的情感牽掛在吧。在和全家人居住相守的日子裏,父親一如既往地愛勞動,譬如搞衛生、做饅頭、買米買油,依然是他的分內。不忍一對年近八旬的老人推著自行車過幾道馬路,去超市買米油,還要扛上四樓,一個電話就可以召喚送貨的呀,能貴多少呢!但是父親固執如彼,美其名可以鍛煉。父親原先所在的財務室,共有四人,一個比他年紀大,兩個比他年紀略小,均在一二十年前相繼凋零。兩個吸煙的死於肺癌,一個不愛運動的死於“老年”綜合征。父親依然健康地活著,健康到老,這是一根比豐裕的物質生活更所向披靡地證明生活質量的標杆。父親不止一次得意地說,他做胸透,醫生說他的肺裏清楚得像青年。

或許是他的樂天與鍛煉,我們忽略了人終是難免會老會病,還是母親心細,一天在廁所裏發現他大便帶血,盡管父親淡然認為是痔瘡發作,我姐弟不放心,硬是帶他去了人民醫院,腸鏡檢查的結果,有明顯的腫瘤贅生,回來的路上,我們都惶惶不可終日。盡管癌症已是如此常見與多發,我們還沒有任何準備,它居然偷襲了父親一向的健康。兩天後,玻片化驗的結果,令我們大大鬆了一口氣,是腺瘤!意味著是良性的。電話詢之中山醫大的好朋友王教授,他道,是腺瘤不要大意,是鱗瘤也不要悲傷。囑我送玻片到廣州進一步檢查。未敢怠慢,找熟人借出玻片到中山附一檢查,很快出了結果:局部惡變!隻要局部惡變就是無可爭議的惡性腫瘤,醫生通常寫成Ca。剛剛浮現的好念頭,立即墜入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