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記人篇(2 / 2)

很快在中山附一辦了入院手術,請名家動刀也有了著落。陪父親做完一應檢查,想到這麼大年紀,還不免挨刀吃苦,心中自是忐忑。大夫在床前問父親,身體感覺如何?能爬幾層樓。父親聲若朗鍾:二十層沒問題。手術應該是成功的,父親雖然做了造口,但坦然接受,出院時在大門口攝影,我姐弟額手稱慶,仍然擁有自己健康的年逾八旬的父親!父親的腫瘤是高分化的,對化放療不敏感,不需要做。事實上,即使能做,我們也不會做此選擇,他畢竟年事已高。當然也從時尚,買了一些靈芝孢子粉、冬蟲夏草之類,以為滋補、提高免疫力。

回家生活了一段時間,雖然造口排便頗不方便,父親依然為健康生存著高興,我姐弟也很受感染。是呀,沒有什麼麻煩不可克服,也沒有什麼能比健康地活著更令人鼓舞的了。想到早幾年,我在外地,為父親過生日寫了一篇文章《子欲養而親健在》刊出,以誌慶賀,那是一種怎樣的人倫歡娛啊。又聯想到,“文革”中,父親幾欲自殺,是母親的憤怒與毅然上台陪鬥,挽救了他但求一死的懦弱。母親因白內障手術失敗,兩眼近乎失明,近十年來,每天都是父親執母親之手,一步一步,去菜場買菜、散步,成了小區的一道風景。假如父親不在了,我們如何能夠想象沒有父親的生活?母親托何以寄餘生?

事情往往在不經意之時,逆轉。大約是父親手術後半年光景,忽覺腸胃不適,厭食,直到一天連一隻蒸蛋也吃不下的地步。他總往好裏想,說年輕時也有過這樣的現象。我驚見他已經有腹水症狀了,屢屢勸勉,他才同意去醫院做了PECT,結果勿庸置疑:腫瘤轉移,肝部病變!那是一段異常沉重的日子,我將片子帶去中山附屬腫瘤醫院,醫生搖頭;帶去深圳麒麟山莊全國腫瘤會議找醫生,醫生看後建議保守療法。海南電視台的好友聞訊後,利用周末,帶來一大箱野生靈芝,雖覺手術後會減弱效果,她依然信心十足勸父親大量喝靈芝煲水,並舉例自己的幾個好朋友都是借靈芝之驗,力挽沉屙、起死回生。無奈,縱是靈芝效驗如神,父親已經難以下咽了。住院進一步檢查的結果,十二指腸幾乎完全堵塞,連小小一根胃鏡都插不進去。難怪,不吃餓得難受;吃點,又反胃嘔吐。癌症晚期病人最大的痛苦就是疼痛,醫生說,用芬太尼透皮貼可局部緩解,但容易成癮。我斷然道,這個時候,減輕痛苦是第一要義,哪裏還能顧忌是否成癮!父親在醫院裏,一會兒昏睡,一會兒清醒,自發現轉移,一搭脈心跳就高達每分鍾100次上下,上了氧氣,又上了心髒監護儀。為維持生命、減輕疼痛,打過德國進口的白蛋白,吃過同仁堂的安宮牛黃丸,現在他可是連喝一點水都困難了。我感覺,我姐弟是在跟想掠走父親的死神較勁、爭奪、賽跑,死神比我們有力量,而我們正在一步一步遠離自己親愛的父親。夜半驚覺起坐,汗涔涔下。後來父親去世,屢有朋友問起與安慰:哦,他都八十多歲了。我心裏都拒絕道,不!一個人之於家庭的重要,和他的年齡大小沒關係,相關的是他與家庭的緊密度。我姐弟從沒有做好準備:總有一天,我們會失去父親;我母親更不能相信:她執手近六十載的夫君會撒手人寰。父親去世之後,我才讀到黃又彭博士談治癌誤區的文章。他說在美國,如果在七十歲以前長腫瘤,這是病理性的。七十歲以後生長的腫瘤大多是生理性腫瘤,沒有什麼病理意義。如果腫瘤未影響到吃喝,不要輕易做手術,更不要動輒化放療。父親的癌瘤表征已存在多年,手術後轉移迅速,真是痛之晚矣!

那一天,母親坐在他病榻一旁,靜靜地執著他的手。父親清醒過來,母親問,我們快到鑽石婚了吧?父親清楚道,還有……一年。母親說,快點好啊,我帶你回家。聞此,我不禁掩麵痛哭,失聲叫道:爸爸啊!

今年五一,我駕車帶母親去韶關。此前,母親因失明、暈車,幾乎拒絕去任何地方,哪怕跟我去市裏,但是,她這次爽快答應了。四個多小時後駛抵,我姐弟攙著母親,在韶關火車站附近,一一辨認、尋找她半個世紀前的舊址,她不甘心一切都改變了,舊痕一點不複存在。五十多年的光陰啊,她情感的依托、寄寓呢?她愛情的標記、見證呢?她此生此世的念想、回望呢……每一個路人都在我們的殷殷詢問中,搖頭、離去。母親的聲音無比地高亢起來,精神無比地高昂起來。我知道,那是她在生命的苦難與情感的流金歲月過後,向已然去了另一個世界的父親致祭。

她的滿頭白發在晚風中根根豎起,呼應著落霞中的最後一抹餘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