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雲雲和她的《雲水之境》(1 / 1)

王小波的路徑依賴我常跟學生說,你如果十分喜歡一個作家,那就把他喜歡的作家或別的什麼先知,也捎帶喜歡上,好似拔蘿卜,先揪起綠葉,再扯出塊莖,連帶拔出須根。譬如在太平洋彼岸去世的張愛玲,很是火過不止一陣子,張迷們自然知道愛玲喜《紅樓夢》成癖,寫過一本多數張迷大都未必讀完過的《紅樓夢魘》;出版商們還將蘇青的《結婚十年》等也出得五彩繽紛,原因無它,蓋因愛玲對她同時代的好友蘇青從不吝讚譽之詞。

王小波的雜文隨筆,如一根根路標,醒目地標識出影響他思想與性情的前世今生。這些路標上的人物肖像,我的研究生已經附文舉證,恕不在此一一羅列。我感興味的是,小波與他同時代、年齡也相仿佛的另一個作家阿城不大一樣,阿城的隨筆寫作資源,大都源自稗官野史,譬如唐人的《教坊記》、袁枚的《子不語》;小波則沉浸在西方典籍的漫漫浸潤之中。相同的隻是,兩人都在美利堅勾留經年,看“圖”、說話、寫作。阿城在國外逗留則要久得多,即使在威尼斯閑逛,滿目晃動著古今商賈,還是滿腦門子中國禪宗的公案。

到底是人大貿易經濟係的畢業生,後來又在美國匹茲堡大學拿過碩士學位,小波對現代的一切都葆有濃鬱的興趣,譬如哲學、文學以及寫作手法等等。他直言不諱:“杜拉斯《情人》的第一句是:‘我已經老了……’無限滄桑盡在其中。如果你仔細讀下去,就會發現,每句話的寫法大體都是這樣的,我對現代小說的看法,就是被《情人》固定下來的。現代小說的名篇總是包含很多的信息,而且極端精美,讓讀小說的狂喜,讓打算寫小說的人害怕。……現代小說中幾個中篇,如《情人》之類,比之經典作家的鴻篇巨製毫不遜色,愛好古典文學的人也許不會同意我的看法,我也沒打算說服他們,但我還是要說,我也愛好古典文學;而在影視發達的現代,如果沒有現代小說,托爾斯泰並不能讓我保持閱讀的習慣。”他的文學觀以及委婉卻明達的表述方式,由之可見一斑。

小波多次提到的卡爾維諾,那是一個在創作上對中國作家影響日深的意大利作家。他寫德國佬入侵的《牲畜林》,篇章中所充滿的,並非對入侵者的仇恨而是對一個拙劣“老鄉”射手的憐憫。他在1979年發表的《寒冬夜行人》裏則不斷地拆解自己的創作,“擊敗”讀者進入的興趣:“你看這本小說看了三十來頁,漸漸對它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可是讀到某個地方時你發現:‘唉,這句話一點也不陌生,甚至整個這一段都好像看過。’很明顯,這是主題的重複,小說就是由它的主題的反複而構成的。主題的反複表示時間的反複。”如此等等,你還有看下去的耐心嗎?

小波《青銅時代》時代三部曲之一的《萬佛寺》從莫迪阿諾的《暗店街》開始,寫到晚唐薛嵩在湘西當節度使,再說自己手稿如何寫薛嵩。也是一路寫來,一路拆解。這在現代小說家看來就是所謂“元小說”,除了拆解,還將過去與現在一並打通,在這樣的敘述時間裏,關公戰秦瓊豈非再正常不過!至於《紅拂夜奔》,他則宣稱受法國史學大師布羅代爾的影響,所以使得本篇更像曆史而不像小說。但見過去與當下並舉、故事和議論同生、隋唐的春宮詞裏居然解出了費爾馬定理……這又使讀者想到跨文體(或曰超文本),想到米蘭·昆德拉,乃至略薩、加西亞·馬爾克斯等等,盡管他的隨筆並未談及那麼多作家,但那些極一時之盛的大作家身影卻無可逃遁,由此可見參差多態、紛紜萬狀的文學是沒有國界的,恰如一條大河的濫觴,其汩汩而下,一路顧盼多情、恣意流淌、毫無攔阻,終至百川歸海,浩浩蕩蕩。

現代精神孕育了王小波的叛逆態度,這才使得他的創作多彩多姿,兼收並包、融會貫通。追求自由舒展的人生境界與寫作境界,在他實在是二而一也,殊途同歸。小波的哥哥將他特立獨行的風格,解說為王氏家族的遺傳密碼,也不妨姑妄信之,因為個性的突顯與承傳的關係,實在比費爾馬定理更難坐實求證。

人們可以把小波的包裹或外衣指證為智慧、興趣、反諷、率真等等,這都真實不謬,但如果沒有天生的叛逆訴求與飛翔想象,他的文學個性則無法生根、萌發出奇葩異枝。再進一步理論,他是從過去的歲月滄桑,當然也包括他痛癢相關的父執輩的經曆當中,感受到了叛逆與飛翔乃是人生的緊要,才有這般不管不顧的孜孜索求。他描述他那辛苦了一輩子也提心吊膽一事無成一輩子做哲學教授的父親:“在老年時,他告訴我自己一生的經曆,就如一部恐怖電影。每當他企圖立論時,總要在大一統的思想體係裏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如一隻老母雞要在一個大搬家的宅院裏找到地方孵蛋一樣。結果他雖然熱愛科學而且很努力,在一生中卻沒有得到思維的樂趣,隻收獲了無數的恐慌。”

小波沒有成為一隻一意尋找雷同的母雞,卻成了“一頭特立獨行的豬”(他一篇著名雜文的標題),他在獨具個性的思考和寫作中找到了生命之花綻放的理由,這是中國當代文學的一件幸事,他也因之在眾步雜遝的路徑一側,無意間聳起了一塊鋥亮的文學碑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