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葵花》自序這是近年陸續發表在《北京文學》、《人民文學》等刊的9個中篇小說,發表後,也多半為《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以及《新華文摘》轉載。作品中的人物有官員、有秘書、有大學教師、有火車司機、有落寞的漁夫、有癡情的女子、也有亡命的罪犯……我的職業生涯很簡單,念大學之前,曾在鐵路工作過7年,大學畢業後留校執教,這後一段的列車軌跡,肯定會徑直駛向我職業的終點。如果說,鐵路生活,鋪墊了我青春期涉世的稚嫩、熱情、盲目與彷徨,經驗與教訓;那麼,教師生涯,則給我觀察社會、縱深思考和形諸筆墨留下了較多的時間、空間和精神積累。
一個人的第一份職業,或者青少年時的工作與生活感受,很難不在他日後的寫作生涯中留下深深的烙印。
我其實從未有過當教師的思想準備,卻要在這個職業中終老一生。曾在一篇憶舊文字中寫道:“1971年底,我不到17歲,即往火車站工作,勞動強度大,勞累且危險……或許因為我比較喜歡舞文弄墨的原因,在車站前後小有知名,幾年後,忽然就由鐵路分局一紙令下,調往鐵路子弟學校任教,事前也沒有任何人跟我打個商量。
車站書記對我調離的態度是,惜之不忍,拒之不能。
不知怎的,盡管是工人身份,我卻對教師的幹部身份十分排斥,不完全是害怕,也不完全是陌生,歸總是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不想當老師,一則是想上大學,二則是“文革”初期,我的老師紛紛成為黑幫給我的刺激太深。記得一個姓嵇的老師,家庭出身又不好,因此很大年紀沒對上象,運動中被鬥(打)得死去活來;後來下放到向塘機務段當了守車車長,這是他的時來運轉,娶妻生子,安貧樂道,樂不思蜀。以至“文革”後期,上頭幾道金牌下來讓他歸隊任教,他就是視做畏途抗命不從,鬧得遠近皆知。
這位嵇老師當守車車長的時候,背著一個舊工作箱,上麵插著信號旗與信號杆。有次路過宜春站,在我當工人的工棚一般的宿舍住了一晚。他占了我的上鋪,我就隻好擠到其他人的鋪上去。聽他講起自己的家庭,興致勃勃的。尤記他講課的時候,神采飛揚,口唇邊總是洋溢著白沫。一晃,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到他了。我不知道,他最終是在車長還是在教師的崗位上退休的。
我寫火車頭,而且是蒸汽機車及其“大車”(司機),明顯帶著深深的憶舊痕跡。那次去內蒙開會,適逢集通大阪最後的蒸汽機車謝幕,幾乎世界各地的蒸汽機車攝影愛好者都挎著“長槍短炮”,雲集而去。當時就想,如果在日新月異的中國鐵路永久保留一條即可運營又可觀光的蒸汽機線路,該有多好啊。如今在深圳東部華僑城看到窄窄的鐵軌上,火車頭外觀仿造蒸汽機,內裏卻是電動的,一個車頭才有當年蒸汽機的輪子那麼高,就覺得那些歡呼雀躍的孩子,沒感受到原初蒸汽機的浩大與粗獷,是視覺和精神的雙重損失。
猶記得,當年我哥哥在地方工作,薪水低,家庭負累重,我在車站兼管圖書,他每次到我辦公室來,幾乎無話,就埋頭在那隻書櫥邊看看又買了什麼新書。他稟賦比我好,卻生不逢時,高中畢業正好遭遇“文革”,下放數年,後來有一份銅礦礦工的工作,結婚生子,兩地分居,奔走勞累,食宿皆劣,不幸染病早逝。我含淚去打理他的遺物,從床底、雜屋以及鄰裏拖出來的都是一袋一袋的書,既有《電工基本原理》之類的科技書、工具書,也有《法家人物故事》之類的“文革”遺存,還有大量的《新華月報》。我在1978年考上大學之後,將一應複習資料給他,他也積極備考,最初的打算就是考個師範類大學,以利調整職業,俾利居家生活。孰料1978年之前婚否不限,之後就較為嚴格了,他也就老實棄考。事實上,1980年還有已婚者上大學的。我常想,一邊做教師一邊寫作,是否也在冥冥之中,完成我唯一兄長的夙願呢?不僅記錄下人生無常,世事播遷,記錄下我們這一輩乃至上一輩的痛與悔;也可伸張誌向,庋藏趣味,表達我們一路顛沛而來的憎惡與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