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李前其人其文(1 / 2)

《前塵——民國遺事》自序民國在大陸的曆史並不長,從1911年12月29日,孫中山以16票的絕對多數當選為中華民國第一任臨時大總統,次年元旦,他宣誓就職,宣告中華民國成立。滿打滿算,首尾也隻有39個年頭,這其中雖然迭遭戰亂、災害、饑饉、天地人之變數頻仍,所謂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兵連禍結雲雲,是新時代對過去一個時代的蓋棺之論,但,不妨有不同角度的文學考量。

文學對既往的書寫,與曆史教科書的臧否揚抑,著眼點不同;文學對人物的書寫,尤看重的並非其端正的思想,標準照似的行止,而是被大時代話語遺忘的栩栩如生的個性。那種率見性情、俯仰自由、我行我素、癖好不遮、胸臆無礙的麵目,其實任何時代都有,隻不過,大時代的火車轟轟隆隆過後,路邊的野菊花狗尾巴草之類,要麼零落,要麼被遺棄與遺忘的居多。這也是已故作家汪曾祺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發表《受戒》、《大淖紀事》等小說,意在鉤沉扶奇的動機。較之一本正經的文學教科書似的人物評介,類似《受戒》中青春躁動的小和尚,既非英雄,更非敗類;但是這種性情人物,不為其小而色澤暗褪,相反,恰恰因其鋪墊了人性的誠愨、踏實和溫馨,成為文學是人學的生動注解。

香港作家董橋偏愛“舊時月色”,喜說自己是“遺民”,喋喋不休地回顧“上一代的事”,不是他膠柱鼓瑟,心存代溝;反之,“我相信每一代都有不少帶著氣韻的人”。董橋隻不過熟悉與心儀他同時代或上一代、上幾代“帶著氣韻的人”,所以他近年在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每年一本的散文隨筆,皆是給帶著氣韻的人做的小傳。名氣大至宋美齡、張學良、顧維鈞,小則如隔壁阿伯阿奶,長則兩三千字,短則三五百言,鐵線銀鉤,神情如繪。他景仰的大玩家王世襄,“是放鴿家,是鬥蟲家,是馴鷹家,是養狗家,是摔跤家,是火繪家,是烹飪家,是美食家,是書法家,是詩詞家,是美術史家,是文物鑒定家,是民俗學家,是漆器家,是明式家具家,是中國古典音樂史家,是中國第一玩家。”王世襄抗戰勝利以後,為國家收回了上千件重要文物,但1952年,“三反”時期,卻成了重點審查對象,最終戴上了手銬和腳鐐,理由言之鑿鑿而不容置辯:“國民黨沒有不貪汙的,你是國民黨派出來的接收文物大員,豈有不貪汙之理!”

王世襄的遭際,讓我聯想到另一個作為大玩家的性情中人張伯駒。

張伯駒是袁世凱時期大官僚張鎮芳的兒子,好圍棋,喜京劇,擅書法,尤精收藏,一生閱曆收藏國寶級典藏無數。譬如陸機的《平複帖》是花了4萬大洋從溥心佘手裏買回的,溥心佘的開價是20萬大洋。還有展子虔的《遊春圖》、李白的《上陽台帖》、杜牧的《張好好詩》、唐寅的《蜀官妓圖》等。章詒和寫道,張伯駒看中一幅字畫,見妻子潘素沒答應,“先說了兩句,接著索性躺倒在地。任潘素怎麼拉,怎麼哄,也不起來。最後潘素不得不允諾;拿出一件首飾換錢買畫。有了這句,張伯駒才翻身爬起,用手拍拍沾在身上的泥土,自己回屋睡覺去了。”章詒和評價傳主,是以優遊態度、閑逸情調、仗義作風和散淡精神所合成的飽滿個性與獨立意誌,對抗政治對人的品質和心靈的銷蝕。張伯駒在自己的書畫錄裏寫下一句話——“予所收藏,不必終予身,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傳有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