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停滯期?準備期?徘徊不前和變形的浪漫主義。希望和信心。再會吧,浪漫主義!
我們已經對中國新詩的現狀作了一些分析和估計,我們注意到了被人為地中斷了的新詩發展進程,在荒廢之後重新起步時麵對的新的情勢。我們和當代世界詩歌藝術所達到的水平之間的距離拉長了,我們的文學力量內部結構出現了缺少中堅力量的無中心狀態,文學發展正負因素比例失調,長時間裏受注意並得到廣泛流傳的作品太少。我們不能埋怨在政治運動頻繁的悠長歲月裏熬過來的老一輩詩人,他們似乎更難於擺脫陳舊觀念,創作活動與現代審美需求不免有若幹脫節之處。我們也不能責怪年青一代的作者們未能把被中斷的新文學傳統接續起來,在他們成長的年代裏甚至不可能獲得有關我國新文學的必要知識,以至於和自己國家的曆史脫節反而以為這才是新生時代的絕大好事。失去生機會枯萎,無源無本難以旺盛、成長,兩種脫節說明被貽誤的不是一代人而是兩代。困擾著我們的,主要是陳舊的觀念。我們的新詩在很大程度上依然是浪漫主義的,不是現代意識的。
當前,我們是不是處於停滯期?這種估計過於悲觀,誇大了消極麵。在整個國家奮力向前的時代,在文學藝術得到空前發展的時代,新詩不可能老是原地踏步,新詩有其繁榮的一麵。那麼,我們是處在新的突破前夕的準備期了?作者、作品、出版物的量的增加,為什麼不能轉化為質的飛躍?連期待中的傳誦一時的名篇也極少出現?我們能不能用這樣的方式為新的突破準備條件?當然不可以。如果說這是曆史的懲罰,新詩這個重災區由於元氣大傷而有這樣一個長達十年的徘徊,也夠發人深省了。
為什麼說新詩很大程度上是浪漫主義的而不是現代意識的?關於這,我們已經多少談論過一陣了。在世界文學史上,上世紀末已經氣數將盡,本世紀初已經開始失去活力的浪漫主義,為什麼能在我國延續到今天?這正是我們要探討的。首先,我們所說的浪漫主義,更多地具有我國封建文化長期統治下產生的若幹特點,它和“五四”以後傳來的西方的浪漫主義在某些有利於它的存在和延續的方麵結合起來,成為一種隻有中國才有的浪漫主義變體。在古代中國,這種浪漫主義變體在嚴格意義上說沒有文學創造活動的文入學士(他們的社會身份是官僚士紳)中不過是一種裝飾品。它表現為兩個形態:可以是綺羅香澤之態,綢繆宛轉之度,也可以是登高望遠,舉首高歌,逸懷浩氣,超乎塵垢。隱逸體或香奩體和台閣體是它們發展到頂端的形式。這是從士大夫們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人生哲學來的,做官的時候善於做官,就算是兼濟天下,不做官的時候善於過日子,又是山人又是風流才子。在朝在野都是風雅之士,但都不是詩人,不論有過多麼輝煌成就的文學體裁,到他們手裏都可以變為做官的敲門磚,文學禮儀的道具,表示與凡夫俗子不同的精神享樂的絲竹鉛華。浪漫主義的神聖的自我,崇高的激情,已經連一點影子都不見了。當代的浪漫主義變體是循著這條路走來的,它的表現形態,我們也已經多少談論到了,從正麵要求來說,或許能說得更清楚些:它不是至誠之聲,不能致吾人於善美剛健,不是溫煦之聲,不能援吾人出於荒寒,是和這完全不相幹的另一回事。當然,或許不會完全像古代士大夫們那樣,僅僅是關乎幹祿仕進的正經事,或僅僅是鬧著玩兒的消閑解悶,所謂“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的無益之事,隻是多多少少還帶有那種性質,說明它與真正的藝術創造無關。
說我們的新詩還是浪漫主義的,就是說還是舊的,還不是現代意識的。我們已經說過,我們還保存著舊觀念,還處在它的支配下,原因之一是我們由於長期封閉疏遠了人類最新的文化成就,失去了發展人類傳統文化成就的自覺和能力,習慣於抱殘守缺。害怕新事物的人總是指摘:你們把人家已經過時的東西當寶貝。新的探索之後總是繼有更新的探索,所以“容易過時”,但像浪漫主義這樣重要的文學現象卻好像永遠不會過時,實際上也隻是好像如此。現代詩的自我發掘、自我探索是從浪漫主義的尊崇自我發展過來的,但不是擴張自我,而是深挖自我去尋找自我的價值和生命的終極意義。發展了這根本的一點,現代意識和浪漫主義就有一連串的不同點。不發展,就顯現不出這些不同點。舊觀念還在支配,就不可能有發展。不獲得新觀念,舊觀念的支配就無法擺脫。沒有獲得新觀念的龔定庵感到孤獨,他和魯迅一樣感到先行者的命運將是在孤獨中犧牲。魯迅認為:“非彼不生,即生而賊於眾,居其一或兼其二,則中國遂以蕭條。”龔定庵說:“當彼之世也而才士與才民出,則百不才督之縛之,以至僇之,僇之非刀非鋸,非水火。文亦僇之,民亦僇之,聲音笑貌亦僇之。”龔定庵沒有獲得現代意識的自覺,他隻能從陳舊的思想武庫裏去尋找奧援,用浪漫主義解釋自己的維新要求和行動,把李白奉為祖師,他說:“莊、屈實二,不可以並,並之以為心,自白始。儒、仙、俠實三,不可以合,合之以為氣,又自白始。”舉起龔定庵這麵旗幟以反對複古主義的陳散原、鄭孝胥和南社詩人,也沒有認識到缺乏科學知識、科學思想是龔定庵和他們自己悲劇的根源,他們在龔定庵的詩裏發現的思想構成的外來成分隻有“參之以竺經之旨”,而他們對龔定庵詩的評論也隻能用“博衍妄誕,不可方物……行神如空,行氣如虹,而自成宇宙”這類古代文人論詩隻能敷陳一些欣賞心理和審美經驗的老套語,因此,龔定庵是孤獨的。魯迅,由於不斷地以新的科學思想豐富自己,始終擁有現代意識,發現且實踐“革命的愛在大眾”的真理,魯迅是不孤獨的。
那麼,現實主義呢?現實主義,這是文學藝術的本性,文學藝術的精神實體。當人們在創作活動中強調其現實性的一麵時,就有了寫實主義,當人們強調其理想性的一麵時,就有浪漫主義。現代意識、現實主義和現代詩,我們怎樣看它們之間的關係?《野草》和《惡之花》,僅僅從某些表現手法看就說是浪漫主義的,好像很難這樣立論。由於詩更其是激情的和想像的,浪漫主義的成分更多些。現代意識的詩,努力於發現事物底裏的事物本身意義,和從人的意識底裏的潛意識探究人的價值,無疑地是現實主義的深化,不論它以什麼題材,什麼形式,什麼格調出現(多樣性和自由探索是現代詩發展的基本方式),現代意識總是現實主義在現在這一發展階段的發展形態。曾經有過不隻一種對現實主義的新的界說,給它加過不隻一種限定性狀詞。它和浪漫主義一樣,作為一種思潮,一個文學運動,一種創作方法,畢竟是過去了的現象。現代意識就是高技術時代的意識,是傳統發展的產物,不是傳統本身。
事情已經十分清楚,如今妨礙著我們的,說是曆史的局限性,倒不如說是曆史的惰性。
被中斷了的文化交流已經得到恢複,並有了可喜的新的發展,中國新文學已經重新回到世界文學行列,我們不可能帶著曆史的惰性對世界文學作出貢獻。在某種程度上說,回到“五四”傳統,回到魯迅的傳統,具有決定性的意義。“五四”傳統不絕如縷的狀態,魯迅影響朝著大限度縮小,浪漫主義變體依然占據上風,應該引起我們的警覺。
高技術時代已經引起並將繼續引起人自身的變化,高技術時代曆史運動和人類發展之間的紐帶,個體的人和群體的人之間的紐帶,都將日益加強。現實生活,文化藝術活動的內容和方式已經是浪漫主義時代所無法想像的,在浪漫主義衰微已經一百多年後的今天,我們還在以急切的心情向浪漫主義告別,無寧太遲!但我們是充滿自信的。那些超穩定狀態的陳舊見解正受著全球性文學觀念裂變的衝擊,理性和感情的錯位正在被矯正,我們正處在一個有機的發展過程中,我們這個覺醒了的民族正在噴發壓抑多年的聰明才智,那驚天動地的力量將給我們帶來壯麗的詩篇,我們將後來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