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差不多一整天的焦慮和惴惴不安,晚7點半許,龔合國隻身一人,裹一身暑氣,手執一把紙扇,身穿一身黑衣,頭戴一頂黑色旅遊帽出了門。出門前,他在門邊的穿衣鏡前有些孤芳自賞似的端詳了好一陣兒。這在以前,這一身黑色的裝束是會讓他感覺著很有派的——完全從藍布褂的鄉下孩子以及綠軍裝的大兵中脫胎換骨出來,甚至還有了一些蝙蝠俠似的外星人的味道。不過,他今天在鏡子麵前無論怎麼樣忸怩作態,甚至還強作笑顏,都找不到往日的那樣一種飛揚跋扈、誌得意滿的神情了,反而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第一次奇怪地注意到自己竟長成這麼個模樣——胡須和眉毛無論怎樣仔細修剪,仍然都以一種十分張揚的姿態向四麵八方恣意伸展著,眼睛早失卻了往日的熱情,像將枯的油燈一樣忽閃著可怖的空洞與絕望。至於肩膀,不知什麼時候也變得左高右低,而腹部則好像是藏著一隻西瓜……“怎麼會是這樣?”他想,繼而又自問:“那個戴紅領巾的我呢?那個‘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的我呢?”因為這樣想,他忽然覺得這一身的黑衣似乎有些像喪服,很不吉利,就想另換一套,但看看手表,時間不早了,再換可能來不及,隻得作罷了。
然而,這種穿著喪服去為自己送葬的感覺自此卻像紅顏知己一樣一直伴隨著他。因此,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吩咐駕駛員開車過來接他,也沒有叫出租車,而是在樓下附近路口攔了一輛人力三輪車。上車前,他讓車夫將車篷拉起來,這樣,就可以將自己越來越肥胖的身體和一身黑衣隱匿起來,同時又可以透過玻璃紙小窗,從容地觀察馬路上匆匆忙忙或者心神不定的行人,察看他們當中有沒有他熟悉的麵孔。
可惜,他竟沒有看到一個熟人,唯有向神舟路128號紅A樓方向行駛的出租車——尤其三輪車——似乎越來越多。
他想了想,便讓三輪車夫在離目的地還有三四百米路遠的一個路口停下來。夕陽雖然西下,但馬路上依然蒸騰著酷熱的暑氣。有一部農用手扶拖拉機從身旁“撲撲撲”駛過,排出的黑煙吹拂到臉上,更讓人覺得是身處烤爐或烘箱當中。他於是將帽簷往下拉了拉,轉身踅進一家窗玻璃上寫著“冷氣開放”的小吃店,選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從這裏,他可以從容地遠眺紅A樓門前的全部動靜。
然而,他才要了一杯冰可樂篤悠悠地喝著,忽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探頭探腦地閃進門來。
“胡總編!”他忙打招呼。“啊,龔局,你也在這裏!”《神舟日報》的胡總編吃了一驚,很緊張地扭頭四顧,見店裏沒有其他熟人,唯有的一個攝像頭似乎也是對著收銀台的,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氣,坐到龔合國對麵,並向服務員要了一杯冰咖啡。
“你也是去紅A樓的?”他呷了一口咖啡,含蓄地問。龔合國點點頭,也問:“有新聞嗎?”“當然有。”胡總編已然鎮定下來,扶了扶滑到鼻梁上的眼鏡說。“說點聽聽。”龔合國將頭往前湊了湊,黑色的臉上汗津津的,像是塗了一層油彩。
胡總編於是又回頭看了看,才有些神秘兮兮地對他道:“不僅是新聞,還是特大新聞呢。公安局馬局長那邊的消息:昨晚上,交通局李局長跳樓自殺身亡;今天中午,有人反映,人大張副主任帶著情婦忽然出現在深圳機場;更離奇的是,據可靠消息,高書記和任縣長兩家昨晚燈火通明,徹夜未滅,聽說兩人都在家裏和辦公室發現被人安裝了針孔攝像頭和竊聽器……公安局刑偵科的人正馬不停蹄地著手排查是什麼人幹的,卻又突然接到通知,要他們立刻停止排查……”
“啊啊,自殺,竊聽,停止排查……看來真是山雨欲來啊……”龔合國忍不住晃一晃腦袋,感慨萬千地說。
“現在就看書記和縣長的了,他們如果今天也來,這事多半還靠譜。如果他們不來,就很玄乎。”胡總編轉而憂心忡忡地說。
“可是,依你看,這竊聽的事究竟又是誰幹的呢?”“這還用說,擺明了是兩邊的人在互相掐,都想要‘知彼知己’,然後再‘百戰百勝’嘛……”“唔唔,這倒也是。都心中有數了,卻又不能撕破臉皮,不能攤牌,一攤牌弄不好大家都會玩完。所以,咳咳,政治這東西呀,講究的還就是要妥協,隻有妥協了,大家才可以繼續玩下去……”
正說著,又有兩個熟人進來,他們就不再說什麼,分別端起玻璃杯,一個大口喝可樂,一個小口抿咖啡,目光不約而同地朝紅A樓方向望去。
離8點整已經隻有十分鍾了,但那大門口還沒有一個人影出現。想到自己的前程也是吉凶未卜,龔合國的心忍不住又提了起來。就差五分鍾了,才有一輛綠篷的三輪車漸漸駛近樓下的大鐵門。
忽然,他們都呆住了,因為從那三輪車上下來的正是他們的一縣之主——個頭高高的高書記。緊跟著,又有一輛黃色的出租車在鐵門前戛然而止,從車上下來了有些弓腰駝背的任縣長。
說也奇怪,這兩人的身影一出現,就像有人在地上扔了一塊“臭肉”或放了一盆“臭魚爛蝦”似的,一下子就吸引了不知在哪兒藏匿著的許多“蒼蠅”或“蚊子”,呼啦啦地都朝它們飛撲過去……而等到龔合國急急付完自己和胡總編的賬單,也奔出門去的時候,發現像是突然從地下冒出來似的,沿著紅A樓的大鐵門向西,路邊的人行甬道上,刹那間已經排起幾十米長的隊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