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懷成有關龔合國的敘述,勾起我十分強烈的好奇心(當然,也有惻隱之心)。且不說我和龔合國曾經是戰友,而且,就我一個潦倒文人的直覺,他還是一部也許可以吸引大眾眼球的小說的主人公。這樣,我就向季懷成提出,希望他能陪我去見一見龔合國,以及他的母親、嶽父和兩位夫人。
季懷成很爽快地答應了。我又問沈從武願不願意一起去,他說廠裏這兩天活兒忙,走不開,又道:“我們離得不遠,隨時都可以去的。”
這樣,因為當晚是在縣城過夜,第二天上午,我就由季懷成陪同,先在城裏參訪了龔合國的“東宮”(其實也就是隔著鐵門朝裏麵瞟了幾眼),然後再到“西宮”,見識了傳說中的洗腳妹白瓷。
打開門,乍見到我們這樣兩位“不速之客”,且又是大男人,她很緊張,下意識地就要關門,想把我們擋在門外。隔著門縫,季懷成忙比畫著向她解釋,同時還提起我的所謂“大名”,她這才疑惑地將我們讓進門,並引導我們在客廳間的沙發上坐下。
“我聽老gong(我一直沒弄清楚她說的究竟是‘老公’還是‘老龔’)說過你,還給我看過一張照片,是你們新兵連時拍的。他說你是他們這批戰友的驕傲呢。”白瓷為我們沏過茶,然後靜靜地站在一旁,雙手交叉垂在胸前,一臉崇敬地望著我說。
“是嗎?你也坐。”我忙說,注意到她的兩手的指甲幾乎都塗成了鮮紅色,但奇怪的是,左手大拇指的指甲卻塗成了黑色。
“不,我給你們削蘋果去。”她說,忽然跨前兩步,彎腰從茶幾上的果盆裏挑了兩個大些的握在手中,急急地進了廚房間。
我這才四下打量了一遍這間客廳:全套家具都是黃花梨木的,有些上麵還有清晰可見的“鬼臉”和“魚鱗”紋,款式屬於法式。電視機櫃兩側,是一組隔成三層的玻璃櫃,櫃裏擺放著幾件瓷器和唐三彩,其中比較醒目的,是一件陶瓷的“哈哈羅漢”和一件唐三彩的“奔馬圖”。沙發背後,與起居室連在一起的是餐廳。餐廳裏擺放著一張長條形的餐桌,餐桌靠西南方向的牆角,端立著一麵六角形的玻璃裝飾櫥,櫥裏放滿了茅台、五糧液、XO等名酒……“喏,你看——就這張,你的模樣還沒變。”我端起茶杯,吹開漂浮在上麵的幾片茶葉,低頭抿了一口,白瓷已經端著一盤已然削好並切成塊的蘋果送過來,同時交給我一張業已發黃的黑白老照片。我接過照片細細看去,當年的我和龔合國都一臉稚氣——厚厚的軍棉大衣,毛茸茸的軍棉帽,馳騁在大海上的戰艦背景,襯托著我們的颯爽英姿。照片下方,則有一行清晰可辨的黑體楷書“友誼長存”……這讓我依稀記憶起我們成為好朋友後的那個周末,百貨大樓附近的那家“群藝”照相館……一時禁不住唏噓不已。
看完照片,我抬頭回望了一眼身後,發覺白瓷就站在身邊,上身穿一件大紅的綴著黑絲絨布紐扣的唐裝,下身著一條嫩藍的呢料褲子。她離得這樣近,我甚至能清晰地聞到從她身體裏散發出的一股淡淡的清香,不是香水,也不是洗發液或護發素留下的氣味,而是汗腺滲溢過後留下的痕跡。她的纖細而白淨的雙手也近在咫尺,幾乎一不小心就會碰觸到我的眼簾。我這一生中曾經做過許多事,其中也包括在賭場做過發牌員,閱過無數的牌,閱過無數的人,更閱過無數雙手,但還沒有見過這樣一雙像是用大理石雕刻出來的如此兼具了骨感和肉感的既美麗又富有表現力的手。手指細長而圓潤,若蘭花低垂,手背潔白而溫婉,似冰淩倒懸……如果僅就這雙手而論,大概沒有人會懷疑:即便它不屬於一位高貴的公主或者一位漂亮的仙女,至少也屬於一位優秀的鋼琴家或小提琴手。可是,刹那間,也是這雙手,卻忽然提醒我記憶起它千真萬確地曾經是一位洗腳妹的手,而且,在那些美麗的手指間,還有若幹根曾經幫助我們的主人公龔合國細致地掏過……我一時竟感慨萬分,不僅為美和美好的事物常常被無端地糟蹋和破壞而感到憤懣和無奈,同時也被一種奇怪的念頭攪擾著,忍不住睜大眼睛,很想從那些靈巧而沉著的手指間辨認出哪些曾經掏摸和接觸過龔合國的汙穢……“你身邊也有這張照片嗎?”我正在冥想中,白瓷忽然問我。
“啊?”我措手不及,忙點點頭,同時將手中的照片遞還給她,“有的,我們一人有兩張。”可是,話音剛落,我就覺得很內疚,因為那兩張照片其實早就被我撕成碎片,拋撒到營房門外的護城河裏了。
“可是,這麼多年,你怎麼不來看看他呢?他可一直念著你呢……”白瓷又說,同時抬起手去揉眼角,那裏已經濡濕一片。
“啊啊,我沒有他的音訊,還是——”我說,忽然發現口舌竟如此笨拙,不得不用目光向季懷成求援。
“是的,我們也才聯係上。”季懷成嘴裏嚼著蘋果,手裏擺弄著手機,心不在焉地抬眼望了望白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