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條的北二環路徹底堵死了,五分鍾也沒走出一公裏去。方路看到橋下的紅綠燈附近,有個白領模樣的家夥與交通協管員發生了撕打,你一拳我一拳,拳拳見血。周圍聚集著幾十個人,大家一水兒地咧著下巴,凸著眼睛,似乎在為雙方算計點數。
江贛突然向上方指了指,方路看到天橋外沿上有個家夥站神采熠熠地站著,他張開雙臂迎著風,大聲唱歌呢。方路把腦袋探出車窗,想聽聽那家夥在唱什麼。此時輔路上響起了呼嘯的警笛聲。
過了天橋,道路逐漸暢通了。江贛忽然在方路臉上仔細掃了幾眼,似乎要徹底弄清楚他的模樣:“前幾天我在電視劇裏看見你的名字了。”
方路問:“哪部戲?”
江贛一臉壞笑地說:“你給七個仙女逐個地釣了個凱子。”方路知道這小子損自己呢,索性不說話,等他繼續表演。江贛在方向盤上拍了一把:“你那張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
方路說:“你嘴裏要是能吐出象牙來,你被獵人打死啦!”
江贛哈哈笑了幾聲:“我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媽特喜歡你那個破戲,一邊看還一邊樂呢。這麼看你小子當自由職業者是當對了,現在我也正琢磨這事呢,是不是應該為自己幹?一天到晚地在單位裏混日子,混到哪一年算個頭兒啊?”
“退了休你就算混出來了。退了休,你命好沒準還能活幾年,其後的大部分時間你就得消耗在病床上。你手捧藥罐子,一身的草藥味,小護士再漂亮你也就剩下聯想了。早晚你把你老婆、你孩子熬煩了,要不是看在退休金的麵子上,他們就得盼著你趕緊死。你是多餘的人,可你又不願意立刻就死,沒辦法,耗著吧。唉,我不是說你們家人的德行不好,久病床前無孝子。所以你最好的選擇是退了休就趕緊死,絕對仁義!仁者無敵啊,你一死就天下無敵了。”
江贛的手離開了方向盤,揮舞著胳膊說:“我爸爸上班的時候身體別提有多棒了,二十年裏沒請過一次假,可一退休心髒病、高血壓就一塊兒來了,連半年都沒撐過去。照你這麼說,我爸爸最仁義了?”
方路使勁點頭,嘴裏配合著:“仁義,還英明呢,絕對英明!你爸爸他老人家絕對有骨氣!”
江贛又看了他一眼,方路立刻明白了,要說到仁義,方路的父親最仁義了,沒到退休就死了,一分錢的退休金都沒掙著。
此時他們已經開出了二環路,行人和自行車又組成了交叉火力網,汽車規避著來自八方的射擊。江贛嘴裏還不閑著:“我問你,當年是怎麼想起來回家的?你是怎麼知道能寫劇本?上學的時候,你小子連寫作文都寫不好。”
“寫作文是給老師看的,老師要是明白人,早就不當老師了。”方路躊躇滿誌地哈哈笑了幾聲。“寫劇本是我後來跟人家學的,照貓畫虎,畫著畫著也就會了。剛回家的時候,我還真是狗屁都不會呢。”方路發現江贛臉上漂浮著不屑的陰霾,趕緊解釋道:“我在單位裏幹了四五年,除了天天上班以外好象什麼也沒幹過,煩透了。在公司的最後幾個月我滿腦子就一個念頭,我就想踹我們老板一腳,照他大腿根兒上踹。”
“你瘋了你?”江贛嘿了一聲。
“我就是怕自己瘋嘍,這才回的家。”方路仰在座位裏,頗是享受:“我們老板整個一孫子,那小子天天把兩隻手撐在後腰眼上,把自己當偉大領袖了,天生的自大狂!那小子號稱自己能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是介乎於人神之間的動物,我估計是半妖。”
江贛靜靜聽著,臉上卻沒有絲毫反應。“隻要不是人妖就行。”
方路笑了幾聲,接著道:“那年公司在武漢設立了辦事處,老板在年會上號稱百萬雄師已經過大江了,正一路小跑著解放全中國呢。後來我們公司完成了第一筆出口業務,目的地是埃塞俄比亞。我們老板說全球經濟的戰略格局即將發生根本性改變,新的經濟冷戰即將在他與世界之間展開,還要求所有員工做好打硬仗的準備。你說這種人不欠踹嗎?我踹死他的心都有,最好把這小子踢出個半身不遂來,要是直接進了火葬場全人類就塌實了。”
江贛冷笑道:“那是你的運氣不好,所遇非人。有的老板天天跟員工論哥們兒,弄得大家夥想跳槽都不好意思。”
方路報以渾身的憐憫:“那他給你漲工資了嗎?”
江贛先是左眼跳了幾下,右眼險一險就翻到腦門子裏去了,半晌也沒找到反駁的語言。此時他們終於看到聚會的飯店了,二人同時長出了口氣。
方路從車裏鑽出來,遠遠看見金城耷拉著腦袋,正急衝衝地向這邊跑呢。江贛大叫道:“地上沒有錢包。”金城看到是他們倆,立刻站住了。方路嘻嘻哈哈地正要說什麼,忽然發現這家夥麵如冷灰,嘴唇一個勁哆嗦,似乎稍微一碰整個人就會嘩啦一聲碎成粉末。方路和江贛對望了一眼,方路試探著問:“金城,你是來參加聚會的?”
大堤坍塌了,天崩地裂了,金城立刻被自己的淚水淹沒了。他抽搭著鼻子,三步兩步地撲上來,一把抱住方路的肩膀,絕望地說:“方路,你們得幫忙啊,完啦,我完啦。”
二人把他扶到路邊長椅上,方路拍著他的後背說:“別著急,你們家著火啦?”
金城使勁晃腦袋,淚水甩了二人一臉:“我們家著火倒好了。”
江贛咽了口唾沫:“你總不至於得了癌症吧?”
金城一把將他推得遠遠的:“你才癌症呢。”
金城和他們是同學,隻是比其他人小了一歲半。在大家的心目中,金城是眾人公用的小弟弟。金城是提前入學的,他父母希望金城盡快成才,最好八歲就能大學畢業,十歲當上省長。於是金城五歲半的時候,父母又是請客又是拜年,生生把小金城拖進了學校大門。拔苗助長是個古老而無法破解的魔咒,一直被大家嗬護的金城,大學畢業後他在家一呆就是三年,差一點做了啃老族。金城視金錢如糞土,父母隻得把兒子當做化糞池。他們一直將兒子供養到二十六歲,後來實在是不能容忍了,父母通過各種門路,終於把兒子運做到廣告公司去了。金城是學電腦專業的,擔任平麵設計師,據說業務能力還說得過去。
方路問到底發生了什麼。金城淚眼婆娑地說:“我他媽闖禍了,你們得幫幫我。我把我們經理給踹了,連褲子都給踹破了,那家夥正找人收拾我呢。”
方路和江贛同時啊了一聲,金城居然把老板踹了!就他!方路實在憋不住了,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原來你小子也想踹人呀?”
金城瞪著方路道:“你也踹你們老板啦?”
江贛說:“他沒踹,可他一直想踹,所以這小子回家當自由職業者了。”
方路笑道:“我是怕把他踹死,為那小子償命實在太不劃算。”
金城迷惑地說:“你酒量比我大,你不應該呀?”
方路認為應該盡快切入主題:“趕緊說,到底怎麼回事?”
金城抽泣著訴說了自己的悲慘遭遇,說到後來幾乎就要泣不成聲了。
原來廣告公司從山東拉回個大客戶來,中午公司老板宴請大客戶吃大餐,金城作為首席設計師也參加了。席間,山東客戶說,時間緊,任務急,希望首席設計師能代表設計人員表一表決心。金城表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大客戶舉著二兩一杯的白酒說:“嘴上工夫耍不得,男人是要靠喝酒表現誠意的。”
金城,量,一喝就多,但敵不過客戶的盛情和老板的麵子,一連被山東老哥灌了三大杯,酒一下肚他當場就不言語了。回公司的路上,老板希望金城重視這筆業務。醉醺醺的金城搖頭晃腦地說:山東人二百多斤呢,能不重視嗎?這話恰巧讓山東人聽見了,老板虎著臉讓金城端正工作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