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顏苦諫
呼天搶地的號啕,整整持續了半個時辰。直到闔府的家人紛紛從各處趕來,老半天地圍在書房門口,惶恐不安地朝屋子張望,大家才漸漸止住了悲泣。但是,猛烈的發泄過去之後,隨之而來的精疲力竭,使大家連回到椅子上去的勁頭都沒有了,一個個依舊坐在方磚地上,大瞪著又紅又腫的眼睛發呆。
黃宗羲也同大家一樣。而且,直到這會兒,他才得以稍稍抑製著內心的悲痛,把眼前這場奇禍劇變的含義,重新估量一番。誠然,近幾年來,他也深深意識到危機的嚴重,而且不止一次作出過大禍必將臨頭的預測,但內心深處,又始終懷著一絲希冀,覺得也許不至於真會落得那樣的結局。事實上,直到昨天,在行經姚江的船上,他還幻想過局勢也許正在好轉,並對改革朝政萌生出新的熱情和期望。誰知轉眼之間,一切希冀、計劃全都被擊得粉碎了!啊,今後將會怎樣呢?據說留都正在商議另立新君,那麼就是打算仿效曆史上東晉和南宋的樣子,力保江南的半壁江山。但是,被天災和人禍折騰了這麼些年之後,江南真的守得住嗎?萬一守不住,莫非就隻有俯首帖耳,任憑那夥下賤的、粗鄙的、無法無天的“反賊流寇”來宰割踐踏?或者像戰國時那位齊人魯仲連所說的,去蹈東海而死?……黃宗羲不敢想下去了。他隻感到由衷的恐懼和怨恨。這是一種發現自己即將遭到剝奪——包括許多世代以來一直屬於他們這一群人的地位、特權、財產,以及事業、理想乃至生命,總而言之,一切的一切,都將遭到無情剝奪的恐懼和怨恨。“啊,瞧吧,早就對你們說過,必須痛下決心,革除積弊,刷新朝政,可你們就是不聽,總以為可以抱殘守缺地混下去。到底怎樣呢?大禍臨頭了,一切都完蛋了!痛哭也罷,追悔也罷,究竟還有什麼用!”悲憤之餘,他絕望地、陰鬱地想。這時,聚在門外的人群正在散去,坐在身旁的幾位也陸續站了起來,分明又發生了什麼事,他卻根本不想理會……
“大哥,大哥!”一個聲音在急切地呼喚,那是黃宗會。
“嗯,他在做什麼?還有什麼可叫喚的?”黃宗羲冷漠地、遲鈍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劉宗周——還有他的兒子、女婿們都不在了。門外的甬道裏,傳來了他們雜遝遠去的腳步聲。
“大哥,快去瞧瞧吧,說是外頭來了好多人,要見老師!”黃宗會神色緊張地催促說。
黃宗羲怔了一下,隨即一躍而起。由於意識到可能要出亂子,他刹那間又緊張起來,甚至顧不上拍打一下袍服上的塵土,便三步並作兩步,跨出門檻,急急跟了上去。
當他們趕到大門時,發現門廳裏的氣氛果然不同尋常,許多身穿黑色衣褲的仆人,正手執棍棒,如臨大敵地守在那裏,有的在激動不安地交頭接耳,有的則擠在側門上探頭探腦地向外張望。黃宗羲在門廳裏沒有看到老師,猜想劉宗周已經到了門外,便分開擋道的仆人,跟著走到外麵去。
憑借傳進宅子裏的嘈雜聲浪,黃宗羲雖然已經推測到,聚集在門外的人必定不少,但是,當他把目光投向劉府門前那一片寬闊的場子時,仍舊吃了一驚。隻見黑壓壓、密重重的人群,竟然從大門前一直推擁到內河邊上,場子上容納不下,又向兩旁的街道迤邐延伸過去。看樣子,少說也有五六百人,正在那裏神情激烈地鬧鬧嚷嚷,有的還揚起胳臂,使勁揮舞著拳頭。“啊,這些人想做什麼?怎麼都聚到這兒來了?”黃宗羲驚疑地想,“莫不是意欲乘變倡亂?還是……”
“乾坤摧折,至於此極!如何應變,懇請先生速示明訓,俾使我輩得以遵行,不勝泣血企望之至!”一個高亢的聲音在人叢中響起。
黃宗羲連忙望去,發現說話的是麵對劉宗周站著的一位中年儒生,再打量一下旁邊的幾個,也全是縉紳打扮的人物。“哦,若是這些人領的頭,倒不像是乘變倡亂。”他想,“隻是剛才那人說什麼——請老師‘速示明訓’?不錯,他們無疑也已經得知噩耗。那麼,想必是震恐異常,不知所為,所以聚集到這兒來,希望老師給他們拿主意。”這麼猜測著,黃宗羲才稍稍放下心;隨即想到,就連自己,其實也還來不及向老師請示如何應變。這在眼下,無疑是極關重要的。於是,他一邊用袖子擦著額上的汗,一邊轉過臉去,開始同眾人一道,期待地望著老師。
劉宗周挺直地站著,沒有立即說話。看來,這位悲痛的老人已經從先前的狂亂中擺脫出來。臉色雖然異樣的蒼白,額上還帶著一塊磕頭碰出的青瘀血印,但神情卻十分堅毅鎮定。他已經重新戴上帽子,須發也略為整理過一下,不似先前那樣蓬亂。不過,從他那有如石像般凝然屹立的姿態,以及深邃而堅執的目光中,黃宗羲卻隱約感到了某種不祥的意味。眼下黃宗羲還說不上那意味是什麼,隻是心中不由自主又微微發起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