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劉宗周開口了,語調是沉重而緩慢的:

“列位父老昆仲,宗周忝為人臣,待罪鄉裏,既不能戮力圖君,貽誤社稷至於如此,又不能身先討賊,力挽狂瀾以報國恩,尚有何顏苟存於世上?當自斷此頭,以謝先帝!今後之事,實非宗周所能知,深愧有負列位之厚望。唯願君等慎持節誌,各守所學,切勿屈身事賊,則宗周於九泉之下,亦當感銘大德!”說著,他交拱著雙手,轉動身子,向全場畢恭畢敬地作了一揖。

在總憲大人說話的當兒,全場的人都屏住了氣息,豎起了耳朵。但是,劉宗周這個決絕的,然而又是消極的告白,卻令他們於聳然動容之餘,分明感到有點失望,以至過了片刻,場子上仍舊一片寂然,沒有任何反應。

黃宗羲的腦袋卻“嗡”的一響,被老師的決定驚住了。剛才他已經隱隱預感到,老師會說出異乎尋常的話來;卻萬萬沒有想到,老師竟然打算一死殉國!本來,作為身受國恩的一位大臣,麵對眼前這種奇禍巨變,毅然結束自己的性命,未嚐不是取義成仁的一種辦法。但是,即使在剛才最為悲觀絕望的一刻裏,黃宗羲對這件事的考慮也仍舊寬廣得多。可以說,完全沒有想到馬上就死。所以老師的決定,確實使他大吃一驚。情急之下,他顧不得有那麼多人在場,猛地擠上前去,厲聲說:

“哎,老師此言差矣!”

在紹興府,劉宗周一向被士民們看作是道德和學問的崇高象征,他的一言一行,都受到虔敬的尊重。懷疑其正確似乎是不可想象的,更別說當眾提出指責了。所以,冷不防聽到這麼一聲斷喝,全場的人都為之愕然,站在劉宗周身邊的劉汋、陳剛和王毓芝幾個人的臉上,更是變了顏色。

然而,黃宗羲的心情卻恰恰相反。因為他很明白:以老師的身份和地位,一旦當眾表明了殉國的決心,那是必定要履行的。要讓他改變主意,唯一的辦法,就是當場出麵諍諫,剴切地說明不該那樣做的道理,或許還有希望。否則,待到眾人散去,消息傳開,事情就將變得不可挽回了。所以,甚至不等劉宗周有所反應,他又大聲質問說:

“老師身負天下蒼生之厚望,莫非以為一死便可以塞責麼?”

就為臣之道而論,劉宗周的決定雖然不免消極,但畢竟不失為忠貞壯烈之舉。如今黃宗羲不僅公然反對,還直斥之為“逃避責任”,這實在狂妄輕率得有點過分。特別是出自一名本門弟子之口,在蕺山學派中,更是聞所未聞的事。所以,正紅著眼睛,為嶽父大人的決定而悲痛的陳剛,首先忍不住,厲聲嗬斥說:

“黃太衝,你身為劉門弟子,竟敢如此無禮,譏責先生,是何道理?”

“莫非你自恃在士林中薄有浮名,便敢藐視師長不成?從今以後,你尚欲自立於蕺山學派麼!”二女婿王毓芝也從旁幫腔。與陳剛的幹枯瘦削相比,王毓芝長得身高體壯。由於氣憤,他的一雙眼睛在緊皺的短眉毛下睜得滾圓。

黃宗羲沒有理會他們。事實上,此刻他也異常激動。因為說心裏話,老師的滿腔忠憤之情,他何嚐不能理解?而且,在北京陷落之後,江南這半壁江山能否保得住,其實連他也有所懷疑。如果保不住,到頭來,包括他本人在內,恐怕都免不了一死相殉。不過,那畢竟隻是最悲觀的估計,至少目前江南尚未淪陷。如果不經過任何嚐試和抗爭,就輕易地付出生命,卻是黃宗羲所不能讚同的。更何況,劉宗周還是他最崇敬、最熱愛的老師。光憑這一點,黃宗羲也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就這樣去死。他出言尖刻,當眾指責老師,完全是鑒於事態危急,迫不得已。“啊,但願老師能明白我,能體察我的苦心!”他暗中祈求說,愈益迫切地注視著老人。然而,令他絕望的是,甚至到了這一步,劉宗周仍舊閉著眼,一動不動地站著,既不說話,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