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目光尖利地瞧了瞧主人。他自然知道,在“少不越長,疏不越親”的倫常準則經過長期的灌輸、實行,已經成為人們心目中凜不可犯的“天條”之後,要加以改變是極其困難的,更何況如今情勢緊迫,已經根本沒有時間去慢慢說服。所以,錢謙益才想到,必須采取非常的手段,來剝奪福王的候選人資格,至少,也要使他陷入極其被動的狼狽境地,這樣才能促使輿論變得有利於潞王。至於如何做到這一點,錢謙益也有了初步的設想。不過,由於事情非比尋常,在正式端出來之前,他打算再摸一摸呂大器的決心和膽量。

“依弟之見,事到如今,已是有進無退。”他故作沉吟地說,“列位明公隻需心堅力定,絕不退讓,又何愁擁潞之議不行!”

呂大器搖搖頭,苦笑一聲:“老兄,莫非你這些年優遊林下,便忘卻此間是怎樣的情形?須知此間名為‘留都’,其實無非是個大養濟院。這六部四院衙門裏,能辦事的,打破鑼兒也找不出幾個;起哄挑眼的,吆喝一聲就能湊起一大幫。芝麻點小事,也會給你鬧個滿城風雨,眾議沸騰。若是京師,還有皇上管著,在留都就隻好敬鬼神而遠之!以往熊壇老任本兵,一味柔仁為事,遂至益發放縱。史公自去歲接任,專全力於整飭軍旅,以備非常之變;對此輩亦隻得恭謙禮讓,委曲求安。即以此番擁立而觀,史、薑諸公不過微露潞藩可立之意,即時責讓交至,洶洶崩屋!更別說還有那等勳臣貴戚、豪帥大璫,緘口側目,窺伺於旁,其意難測——老兄,你以為這局殘棋是好下的麼!”

呂大器以一個心煩的手勢,結束了訴苦。錢謙益點著頭,捋著胡子,始終裝作用心傾聽的樣子。其實,這些情形他又何嚐不清楚?不過,他正是要讓對方充分意識到事情的難辦,按照正常的做法根本行不通,這樣,自己接下來所提出的那條計策,才會更易於為對方接受。

“那麼,史公之意?”他又問。

“史公嘛,看來也十分躊躇。今日他說,若再想不出一統眾議的善策,隻好退而求其次,勉從推戴桂藩之議了。”

“啊,不知史公所謂‘善策’者,何所指而雲然?”聽說史可法也有轉向擁立桂王的意思,錢謙益倒有點緊張起來,連忙追問。

呂大器搖搖頭:“這個,史公倒不曾細說。”

停頓了一下之後,這位在其前半輩子的政治生涯中,曾經以勇氣和膽略讓凶悍的敵人和暴躁的皇帝同樣震驚過的小個子大臣,雙眉緊皺,咬著牙說:“哼,時至今日,還管他什麼善策不善策,隻須能把潞藩趕快推戴上去,我瞧都成!”

“什麼?”錢謙益側著耳朵問,擔心自己沒有聽清。

“我說,但能把潞藩推戴上去,什麼辦法都成!”呂大器提高了嗓音。

“好!”錢謙益正是要等這一句話。他輕輕一拍桌子,隨即又舉起手朝呂大器虛按了一按,仿佛要憑借這個手勢,把承諾坐實到對方身上似的,“既然儼老這等說了,那麼,弟倒有個計較在此——”

“噢?”呂大器和雷祚的視線都被吸引了過來。

錢謙益先不往下說。他把右手的中指伸進杯子裏,蘸了一點茶水,在棋枰上寫出了一個“親”字,接著又寫出一個“賢”字,然後抬起眼睛,看見呂、雷二人都現出疑惑的神色,才不慌不忙地指著棋枰說:

“福藩所恃者,既然是一個‘親’字,那麼,我輩何不揭出一個‘賢’字來破他!”

“‘賢’字?”雷祚仍舊不懂。

“嗯!論宗支,福藩在諸王之中雖屬最親最長,但到底並非太子。況且先帝又絕無遺命。設若他尚稱賢明,立之固無不可;若他不賢不明,亦無非立不可之理!”

說到這裏,錢謙益頓住了。他意味深長地瞧著兩位同盟者,相信他們能領會自己的言下之意。果然,呂大器抿緊嘴唇,捋著胡子,似乎陷入了思索;但是雷祚卻有點急於知道下文:

“那麼福藩……”

錢謙益微微一笑,故意拖延著不作聲。

“願聞其詳!”呂大器從緊抿的嘴唇裏擠出一句,隨即坐回椅子上。

錢謙益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異樣地閃動起來。他前傾著身子,用壓低了的、惡狠狠的聲調說:“福藩的劣跡不少——他不孝父母,虐待屬官,不肯讀書,而且貪婪好貨,沉迷酒色。哼,既然有此多種劣跡,又怎能立他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