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這主意好!”他重複說,開始在艙裏來回走動,“不錯,上留都,全家都去!”

這麼表示了決心之後,他忽然記起了一件事,於是回過頭,望著艙外說:“咦,該過江了吧?怎麼還不轉舵?”

話音剛落,甲板上就響起了一陣淩亂而急驟的腳步聲,“咚咚”地奔到艙門前。接著,像晴空炸響了一個霹靂似的,簾子外傳來了冒成驚惶的呼喚:

“大爺,大爺!不好了,賊船!艄公說,前麵有賊船!”

“七不可立”

在錢謙益獻計借助散布流言,來摧垮擁“福”派的當時,呂大器對於這種非常手段雖然不無顧慮,但審度再三之後,還是橫下一條心,同意了老朋友的主張。於是,過了一天,關於福王有“不孝、虐下、幹預有司、不讀書、貪、淫和酗酒”等“七不可立”的說法,就通過各種渠道,在南京城的上層社會裏傳播開來。

正像一切流言的傳播情形那樣,這“七不可立”起初隻是說法很唬人,其實並沒有太充實的內容。可是這種缺陷照例由熱心的傳播者補救過來了——他們或者為著使自己的說法顯得振振有詞,或者為著滿足聽眾的好奇心,總是自覺不自覺地添枝加葉,甚至無中生有,空穴來風。這麼七傳八傳,“七不可立”就變得內容愈來愈“豐富”,情節愈來愈“嚴重”。而主張“立君以親”的一派人盡管不相信、不同意,但是在來不及——事實上也不可能詳細查證的情況下,陡然陷於混亂和狼狽的境地,無法進行有力的反擊。於是,流言的攻勢開始奏效了,福王的聲譽迅速下降,擁戴潞王的輿論前所未有地高漲起來……

攻勢開展的第三天,錢謙益在他下榻的呂大器府邸裏,接到前複社揚州地區社長鄭元勳的一封措辭謙恭的短柬,說他鑒於時局動蕩,擔心江北家人的安危,決定暫時離開南京,返回揚州去,並準於次日中午啟程。信中還對自己未能向錢謙益當麵告辭,再三表示歉意,希望得到“寬恕”。這位鄭大名士,說起來,自從前年春天那次倒黴透頂的虎丘大會之後,錢謙益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不過卻聽說,經曆了那一場風波,鄭元勳的運氣反而意外地好起來。在當年秋天的鄉試中,他一舉中式;到了去年會試,又榮登金榜,高中了進士,真是一帆風順,好不得意!然而,局勢緊接著就動蕩起來。搖搖欲墜的朝廷被“建虜”和“流寇”輪番進迫,弄得焦頭爛額,窮於應付,根本騰不出心思來安排這夥新貴人的出路。鄭元勳在北京守候到年殘歲暮,始終沒有接到吏部的授職通知,隻好怏怏地卷起鋪蓋回到揚州,打算等過了年再說。誰知前些日子,他滿懷希望趕來南京守候,得到的卻是京師陷落的噩耗……

錢謙益冷冷地拋下短柬,把身體朝椅背上一靠,有一陣子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前去送行?說實在話,也許鄭元勳對前年虎丘大會期間,始而答應協助錢謙益為阮大铖開脫,最後又向周鑣、陳貞慧等人暗通消息的行徑問心有愧,錢謙益發現近兩年來,對方似乎總在設法躲著自己。甚至近半個月來,自己多次在南京的社交場合中露麵,鄭元勳不可能不知道,但始終沒有登門拜訪……

“嗯,他想必瞅準我一定不會去送行,所以才挑這最後的當口來賣乖。可是我偏偏去送,看他怎麼樣!其實,我才不是為的送他,我是要會一會那些來送行的人,聽聽他們對‘七不可立’有何議論,這才是頂要緊的!”這麼打定主意,到了第二天,錢謙益就吩咐備下一副酒饌,由一名長班挑了跟著,自己坐上轎子,帶著李寶,不慌不忙地走出石城門外去。

石城門是南京西麵一座主要城門,出門不遠,就是外秦淮河。這裏河道比較寬闊,水位也較深,過江的大船,都在此往來停泊,於是自然而然成了帆檣林立、房舍櫛比的一個熱鬧碼頭。人們喜歡它位置適中,交通方便,進城出城都往往取道這裏。近年來,由於江北地區不停地打仗,加上天災頻仍,無法安居,逼得老百姓紛紛逃難南來,這裏便經常可以看到成群結隊的難民,拖男帶女,啼饑號寒,平添了一派淒惶慘戚的景象。不過,自從京師陷落的消息傳來之後,南京方麵為著防備變故,已經下令封鎖江上交通,不許難民南來。所以平日紛紜熙攘的一個碼頭,這會兒反而空蕩蕩的,變得少有的空曠和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