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仆人們魚貫退下甲板,冒襄略一沉吟,回頭吩咐冒成:“你去,把香案給我擺起來——就擺在這兒!”
冒成起先迷惑地眨了眨眼,但旋即領悟了。他轉身走進船艙去。過了片刻,便由一名小廝相幫著,把一張小幾、一個香爐、一紮線香和一銅盆淨水擺到甲板上。冒襄先盥了手,拿起一炷線香,點著了,向著上蒼拜了幾拜,畢恭畢敬地插到香爐上,然後雙膝跪下,默默祝禱起來。內容自然離不開祈求神明憐憫,保佑他們一家平安過江。他滿懷虔敬地、長久地反複祝禱著,直到覺得在冥冥之中俯視著人間的神祇,該已感知到他的卑微願望,才懷著悲愴而又不安的心情,慢慢地站立起來。
這當兒,他所乘坐的船,已經尾隨著第四隻起錨的船,遠遠地駛離了停泊的江岸,在它的後麵,還緊跟著五隻大船。雖然此行要去的泛湖洲就在正對岸,但是由於江麵開闊,水勢浩大,船隻照例不能直接過江,必須沿著岸邊,溯流而上一二十裏,然後掉轉船頭,順著水勢,橫斜著渡過江去。現在,十艘大船,正扯起風帆,在艄公們的操縱下,不斷地避開迎麵而來的急流淺灘,緩緩向上遊駛去。冒襄看見,昨晚臨時雇來護船的二百名本地村民,按照他的要求,正繼續在岸上隨船護行,以備不測。但他絲毫不敢大意,隻讓冒成撤去香案,自己依舊站在船桅之下,留神地監視著四麵的動靜。
不過,他很快就覺得燠熱起來,因為不知什麼時候,太陽已經重新露出臉來。那一帶低壓在江麵上的、落到了它的下方的雲垛,也脫盡了原先的灰暗顏色,變得一片雪白。碧波橫流的江麵,愈益顯得浩瀚開闊,隔岸的陸地,仿佛被一下子遠遠推了開去似的,隻剩下一道若隱若現的灰綠色的虛線。此刻使冒襄感到不安的,倒不是彼岸的遼遠,而是緊靠著北岸這一邊迤邐而過的蘆葦叢。這些茂密的、有著利劍似的狹長葉子的葦叢,從岸邊一直擴展開來,迫使船隊不得不偏離開原先的航線,也隔斷了船上同在岸上隨行護衛的二百多村民的聯係。當它們在船舷邊上沙沙掠過時,顯得那樣幽深神秘,難以窺測,使人不由得想到,裏麵說不定正隱伏著一幫歹人強盜,隻待一聲呼哨,就會猛撲出來……正是這種疑懼,把冒襄弄得心頭發怵,忐忑不安,始終大瞪著眼睛,前前後後地監視著,即便是風吹葦響,或是一隻水鳥受到驚擾,撲扇著翅膀飛竄開去,也能使他一下子變得緊張異常。
幸而,行出數裏之後,這種狀況結束了,並沒有發生任何異常的事情。蘆葦叢已經漸漸被拋到了身後。也就是在這時,冒襄才發覺,那伸出江岸的簇簇蘆葦,在藍天白雲的映襯下,像用極灑脫的筆墨隨意揮寫出來似的,搖曳多姿,富於畫意,令人賞心悅目。“不錯,也許是我疑慮過甚。一來,像我們這樣的積善人家,自有神明嗬護;二來,衝著我們人多勢眾,盜賊也未必有這樣大膽。”他不無留戀地目送著冉冉遠去的葦叢,自我安慰地想。
也許是稍稍放下心來的緣故,冒襄覺得有點站累了。他吩咐冒成留下繼續監視,自己轉過身,照例先上中艙和後艙去探視了母親和妻兒,發現她們倒還安靜,於是略略撫慰上幾句——一切都會平安無事之類,便轉回到前艙來。
“啊,相公回來啦?”顯然早就等待著的董小宛一見,連忙迎上來,微笑地招呼說。
冒襄“嗯”了一聲,徑自走向炕邊,一屁股坐了下來,同時,用手輕輕捶打著發酸的大腿。
董小宛馬上跟上來,關切地問:“相公在外頭忙了這半天,想必站累了?來,讓妾給相公捶捶腿。”說著,就伸出手,打算把丈夫的雙腿搬到炕上。
“不要!”冒襄攔住說。同時,覺得嗓門發幹,便望著侍妾說:“昨兒夜裏,你們不是背著我沏茶來著?那麼,就沏上一壺來嚐嚐好了!”
“啊,相公是說、是說讓妾沏茶?”董小宛瞪大眼睛問,似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冒襄點點頭:“不過要快點兒。再過半刻,就要轉舵過江了!”
“哎,好的!”由於喜出望外,董小宛的臉上像是綻開了一朵花。她馬上招呼紫衣,一起手忙腳亂地張羅著,又不無膽怯地說:“就怕妾沏不好,相公喝著不中意。”
冒襄擺一擺手:“也不指望你們能沏好,解渴就成!”說完,他一歪身,斜靠在板壁上,一邊透過窗上的竹簾,望著緩緩移過的江岸,一邊管自默默盤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