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一旦平安過江之後,第一步,自然是先同父親取得聯係,然後再看情形,找一個合適的處所,把家口安頓下來。為著免得往返奔波,最好能在朱員外家住下,要不然上江陰縣城去也行。

看樣子,這局勢不會很快平靜下來。既然已經逃出來了,就幹脆在江南多待上一些日子——半個月,或者一個月。要是那樣的話,他就可以抽出空兒上南京去一趟。不管怎麼說,他實在不該去得太遲。趁著大事未定,哪怕先露個麵也好。須知這一次,可是顯示自己的報國赤誠,並在社友們中掙回麵子的重要機會,再不能輕易錯過了!這麼一想,冒襄的全身,就再度翻湧起一股熱流。他開始懷著強烈的渴望,懸想著一旦同社友們相見之後,自己將怎樣毫不遲疑地投入救亡圖存的奔走呼號之中,並以最堅定的主張,最果敢的行動,來使社友們為之感動欽佩,不得不對自己刮目相看。“是的,我一定要拿出本事和氣概來,讓他們知道,我冒襄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他自負地、悲壯地想。

然而,這種興奮沒能保持很久。因為接下來,他就想到:眼下自己一家正在逃難之中,即便在江南安頓了下來,也隻是寄人籬下,不能作為長久之計。要是自己把年邁的雙親和嬌弱的妻兒丟下,獨個兒跑到南京去,短時期或者還可以,時間一長,恐怕就辦不到。但南京的政局看來絕不是十天半月能定得下來的。那麼到時豈不是又要重複兩年前舍盡忠而求盡孝的一幕?無疑,依照古訓,盡孝也未可厚非,但嚐過受人譏議的滋味之後,冒襄更希望的卻是有所作為,掙回麵子。“如果又是虎頭蛇尾,半途而廢,去了又有什麼用?”這麼一想,冒襄就再度冷了下來,坐在那裏,感到心煩意亂,連喉頭的幹渴,都暫時忘卻了。

“相公,茶來了!”一個嬌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冒襄猛地抬起頭,發現董小宛已經雙手捧著一杯剛沏好的茶,含笑地站在跟前。他微微一怔,隨即醒悟過來,於是“嗯”了一聲,伸手接過,湊在嘴邊吹了吹熱氣,一小口一小口地呷了起來。

“相公,這茶,這茶還能喝麼?”看見丈夫久久沒有表示可否,董小宛大約有點沉不住氣,試探地問。

“嗯,還好!”隨口答了一句之後,冒襄便一仰脖子,把殘餘的茶全喝了下去。

在一旁侍候著的董小宛趕緊舉起砂壺,把丈夫手中的茶盞沙沙地又注滿了。也許丈夫剛才那一句認可,使她總算放下心來,所以這會兒便搭訕說:

“到了江南,相公便能瞅空兒上留都去一趟了。”

“唔——什麼,你說什麼?”由於冷不防被侍妾說中了心事,冒襄不由得抬起頭來,疑惑地問。

“妾是說,待到了江南,相公就有空兒上留都了。”

“你——怎麼知道?”

“哦,妾也不知道。”董小宛趕緊回答,“妾隻是想,出了這樣的大事,陳相公、吳相公他們,說不定正在留都盼著相公去見麵呢!”

冒襄眨眨眼睛,這樣一種猜想,居然也存在於侍妾的思慮之中,倒使他有點始料不及。不過,滿心的煩躁也因之再度被撩起,他把茶盞往炕桌上一放,冷笑說:

“上留都,說得容易!就衝著你們這麼一天到晚纏著扯著,我走得了嗎!”停了停,又氣哼哼地甩出一句:“反正,我冒襄這一輩子全為你們賠個精光就是了,還能有什麼!”

“哦,可不是這樣呢!”顯得有些驚慌的董小宛分辯說,“據妾想來,這留都相公是必定要去的。隻是,這一家子相公也未必放心得下。那麼,何不一塊兒都上留都去?”

“你說什麼,一家子全都上留都?”

“不——哦,是的,妾想、妾想這地方上不亂便罷,要真亂起來,泛湖洲、江陰縣隻怕也未必就能太平無事……”

冒襄不說話了。的確,侍妾的建議,也許不無道理。就全家的安全而言,南京城無疑是更能提供保障的地方。雖說人口太多,那邊不易安頓,但也可以考慮把大部分人留在附近縣城,自己隻帶父母妻兒和少數仆人前往。這麼辦,雖然要多花一點銀子,卻能免除自己的後顧之憂,確實不失為兩全其美的一個辦法。這麼想著,冒襄覺得鬱結在心頭的那股子愁雲疑霧,開始消散了。他情不自禁地興奮起來,一挺身離開了炕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