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皇出逃

陳貞慧所說的“萬大人”,就是南京兵部職方司郎中萬元吉。此人不久前奉派到江北的揚州去視察軍情,於昨日回到了南京。史可法因為急於了解那邊的情形,所以讓陳貞慧連夜傳催,要萬元吉今天就來部複命。

說起來,這又是一件令南京的留守大臣們焦慮頭痛的事。本來,北京陷落之後,麵對農民軍乘勝南下的威脅,已經足夠令他們這幫孤臣孽子慟哭奔命,席不暇暖。誰知,一向被倚為江南屏障的淮揚地區,眼下又陷入了極大的混亂之中。這種混亂,如果是由於“奸民”乘變造反,倒還簡單,無非嚴加鎮壓就成了。偏偏帶頭鬧事的,卻是負有保境安民責任的明朝軍隊本身,這就弄得大家唯有搖頭歎氣,一籌莫展。

當然,若說這種**同整個事變毫無關係,那也不確切。事實上,要不是兩個月前,明軍的精銳主力在潼關全線崩潰,那麼一向在西北地區同農民軍作戰的總兵官高傑,就不會率領十餘萬殘兵敗將倉皇東竄,橫衝直撞地進入江淮地區;同樣,要不是北京的轟然陷落,駐守在山東的另一名總兵官劉澤清,也不敢擅自放棄防區,強行龜縮到淮河以南來“就食”。本來,為著抵禦農民軍的進攻,江淮一線確實需要重新調整軍事部署,這共約二十萬人的兩支軍隊同時到來,未始不是一件好事。然而高傑和劉澤清二人卻偏偏極其桀驁強橫,他們手下的那批軍隊更是紀律敗壞,貪暴成性。一路上,他們就是憑借燒殺搶掠逃下來的;到了江淮地區,仍舊毫不收斂,到處打家劫舍,擄掠奸淫,把地方上鬧得雞飛狗跳,叫苦連天。在勸阻無效的情況下,各地官府迫於士民的強烈要求,隻得紛紛起而自保,或者關閉城門,拒絕他們進入;或者在他們四出作惡時,合力加以剿殺。這麼一來,雙方的關係可就鬧得異常緊張。現在,劉澤清的兵馬正徘徊於天長、六合一帶,意向難測;至於高傑,則看中了揚州地區的富庶繁華,已經悍然揮兵南下,企圖霸占這片地盤……

史可法是在不斷接到來自江北、特別是揚州的大量告急文書之後,迫不得已派出萬元吉前往視察的。現在,從彙報中,他得知目前雙方仍舊僵持不下——高傑執意要進城駐紮,揚州官民則斷然拒絕。經過萬元吉的盡力調解,情況算是稍有緩和。雖然短期內難以達成妥協,但看來不至於急劇惡化。於是,史可法也就稍稍鬆了一口氣,暫且把江北的事務放下,回過頭去,繼續為物色新皇帝和組建新朝廷苦心籌劃去了。

作為身居高位,並對救亡圖存的全局負有重責的一位大臣,史可法也許隻能而且應當這樣處置事情。不過說到居住在江北,生命財產正受到嚴重威脅的廣大老百姓,情形可就完全是另一個樣子。如果說,揚州城裏的居民還能憑借高壁深池設法堅守的話,那麼居住在縣城和鄉鎮裏的士民,便隻有嚇得魂飛魄散、亂作一團的份兒。特別是有點產業的大戶人家,更是紛紛打點細軟,舉家出逃,爭相到江南去躲避風頭。就連與史可法頗有交誼的冒襄一家,眼下也正處於顛沛流離的艱難境遇之中。

冒襄和他的家人是四月二十三日離開如皋,沿著陸路向南逃難的。經過兩天的跋涉,如今已經來到靖江縣的長江邊上。作為如皋縣的首富,他們這一次舉家出逃,人丁和行李的負擔,較之一般難民自然要吃重得多;而且不用說,成為盜匪們的搶劫目標的可能性也更大。因此,為著保險起見,冒襄已經於昨天,把父親和臨盆在即的庶母劉氏,先行秘密送往江南。剩下母親、妻兒、近百名男女仆人,以及大批箱籠行李,則分乘用重金雇來的十艘大船,由冒襄親自掌管,準備於次日啟程過江。

已是傍晚時分,蒼茫的暮色,正從天東的大海那邊升騰起來。但西方的地平線上,那一輪即將隱沒的夕陽,還在散發著明亮而柔和的餘暉。這一帶,本是孤立於江心的一個沙洲,由於接近出海口,江麵陡然開闊,水流也隨之緩慢下來,久而久之,不斷沉積的泥沙便使沙洲北麵的航道變得越來越窄,越來越淺,漸漸同北岸連接起來。現在,溝洫縱橫的洲渚上,已經墾出了一片一片的稻田,聚起了一個一個的村落。芒種已過,端午將臨,在夕陽的映照下,稻田裏的簇簇秧苗,仿佛展開了一片墨綠色的、閃著金光的地毯,顯得那樣寧靜,那樣曠遠。每當江風吹來,秧苗就輕輕擺動著,把一層一層的輕浪,向天邊遠遠地傳送開去。這時,河汊上、田塍裏的水麵便蕩漾起來,晚霞的倒影被攪亂了,於是又平添了幾許變幻,幾許繽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