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行來,雖然還算順利,而且此刻周遭的景色,又令人頗為心曠神怡,但是冒襄卻絲毫不敢大意。因為這些年走南闖北的經驗告訴他,世道人心已經變得空前敗壞,特別是在這種**的當口,對於他們大戶人家來說,到處都隱伏著隨時可能突發的仇恨和殺機,任何一點疏忽大意,都會招致飛來橫禍。所以,用過晚膳之後,冒襄特地領著幾個親隨,再一次四處巡視一遍,直到證實各條船上的情況並無異常,那臨時雇來充當護衛的二百名本地村民,也都三五成群地分散在船隊周圍,老老實實地待著,他才重新走回來。雖然已經頗為疲倦,但當想到還不曾向母親道晚安,他便又振作精神,揮退仆從,獨自走過中艙去。
冒襄的母親馬氏,是一位心地慈和、樂善好施,但又十分膽小的老婦人。長期的養尊處優,使她變得經不起任何風浪,一點點動靜,就能把她嚇得要死。兩年前那一次,冒襄的父親冒起宗奉調前往湖北襄陽,去做左良玉的監軍。如果當時不是馬夫人日夜哭泣,生怕丈夫就此斷送了性命,冒襄也許就不會千方百計地奔走請托,乞求朝廷把父親調離剿“賊”前線,他本人也不會因此招致輿論的非議。但作為兒子,冒襄當然不會因此責怪母親。不過,這一次逃難,老太太是否受得起顛簸驚嚇,會不會弄出什麼病症來,可就成了冒襄最擔心的事。所以一路之上,他哪怕再忙再累,每天總要上馬夫人跟前探視上三四回,說上些寬慰的話,直到老太太安靜下來,臉上重新有了笑影,他才放心離開……現在,冒襄已經踏入中艙,映入眼簾的景象使他不由得一怔。
炕床上,馬夫人身上裹著一床被褥,蜷縮在角落裏。她那張美麗的、有著端正鼻子和淡淡眉毛的橢圓臉,現出恐怖的神色,身子還在微微發抖。春花和春桃兩個丫環,緊緊地護持在她的身邊,春花手裏還拿著一把剪刀什麼的。在她們的緊張注視下,丫環春燕和春英則全身俯伏在炕前,把耳朵緊貼在艙板上,聚精會神地傾聽著什麼。
“母親,這是……”冒襄莫名其妙地問。
馬夫人驚慌地抬起頭,瞥了兒子一眼,卻不回答,隻是焦急地追問伏在地上的丫環:“怎麼樣,你們可聽見了?”
“稟太太,婢子不、不曾聽見。”長著一張胖圓臉的春燕抬起頭來,遲遲疑疑地回答。
“怎麼會聽不見!‘篤篤篤篤’,我剛剛聽得一清二楚!”馬夫人發急地堅持,“快點,再聽聽!”
春燕不敢違拗,重新把耳朵貼了下去。
“到底是怎麼回事?”看見母親張皇失態的樣子,冒襄隻得轉向護衛在她身邊的春桃。
“稟大爺,太太適才在炕上睡著,聽見‘篤篤篤篤’,怕是有歹人藏在下麵,所以命婢子們察看。”
“什麼,歹人?”冒襄吃了一驚。說實在話,在靖江一帶,他們本來就人生地疏,加上這十隻大船又是臨時雇用的,雖然經由鄉中的糧長作保介紹,畢竟摸不清底細。如果艙底下當真藏著有人,那決不會是什麼好事。所以,他頓時緊張起來,也顧不上主子的身份,連忙跨前一步,跪倒在艙板上,貼著耳朵,凝神傾聽。
然而,聽了好一會,除了身畔兩個丫環的呼吸之聲外,艙板下靜悄悄的,沒有任何響動。
“唔,莫非母親聽錯了?要不,就是下麵的歹人已經知覺,所以這會兒都蟄伏不動?”這麼一轉念,冒襄不禁愈加著慌。有片刻工夫,他直起了腰,卻忘記站起來,隻是緊咬著嘴唇,心急火燎地盤算該如何處置才好。“啊,這麼說,他們是早就串通好,來算計我們的,就連這船上的艄公,也都是賊夥!這可怎麼辦?說不定他們今晚就要動手。幸而發覺得早!但是他們到底有多少人,打算怎麼幹?——今番可真是倒了大黴!不成,我得趕緊去叫人,還不能打草驚蛇。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