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叫什麼話呀!我隻是,我隻是不願意這樣,這樣就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
“你這叫什麼話?人家對你一片真情,你卻覺得被愚弄,你也太自私了!”
我無言以對,心裏暗暗慚愧。老牛看出了我在懊悔,便又緩和了語氣:“兄弟,我是看你太嫩了,所以跟你實話實說。至於小崔對你麼……對你很不錯!不過究竟是怎麼回事,姑娘的心,咱摸不準,再說咱也管不著。我現在要管的是你,是你這個被聯係的人。最近我看出來了,你小子出了毛病啦!”
“我怎麼了我?”
“是誰朗誦完了偏偏坐到她身邊去?是誰在大庭廣眾麵前跟她竊竊私語?是誰把自己的衣服脫給了她?你以為這些事,大家都沒看見!你知道有些人,在背後是怎麼議論的!說你們小資產階級情調,那算文明的評價!”
“這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這算什麼罪過!”
“好,好,那都不去管它。可我說的是你這個!”老牛一把抓過我的上衣,伸到我麵前抖摟著,“你這算是怎麼回事兒?你不懂,我可懂!”他把衣服甩到床上,走過來用雙手按住我的雙肩,“我是過來人,我就比你懂!你不記得啦?開學的時候,教務長曾經宣布過:在學期間,不準談情說愛,違者除名!甭管小崔究竟是怎麼回事,反正現在她是一門心思在幫助你入團,那麼你老老實實當好她的發展對象就是了。聽我的話:果子沒有成熟,不到摘的時候。這是為你好,也是為她好。像你這樣,對你不好,對她也不好。值嗎?我想,你還不至於嫩到一點兒也不明白我的心意吧?”
“我——”
“你就什麼也甭說了。聽哥哥我一句話——”他回坐到對麵的座位上,抬左臂平伸手掌,抬右臂豎立手掌,做了一個球場上的暫停手勢,“Time—out!”
(十)
文史樓一層西側,是一間橫貫南北的階梯教室。南高北低,而門居中,這就把偌大的房子分成了兩部分:北邊講台仿佛是舞台,南邊的座位仿佛在“樓”上。於是,課程講授和聽講情形,便因主講人及所講內容的不同,以及學生對其人與該課的興趣不同,而各有景觀:要麼聽眾密集到前麵,要麼零散分坐在後麵。
例如,浦江清教授講古典文學,我就坐到前排去,既能聽得認真,又可以把先生的情態看個逼真。浦先生講課可謂全身心投入,講元曲講到忘情處,便自顧自地搖頭晃腦吟唱起來,似乎講台下沒有學生,而學生也似乎成了欣賞演出的觀眾。上“馬列主義”課,我就坐到“樓”上去,因為那課其實並非講解馬列著作,隻是照本宣科地念《聯共(布)黨史》。先生念得沒精神,學生聽得打瞌睡。
到了三年級,新開兩門課。吳組緗講“《紅樓夢》專題”,章廷謙講“寫作實習”。這兩位教授,都是我極景仰的。吳先生早年是跟茅盾齊名的作家,章先生曾經是魯迅的忘年交。而學習寫作或研究紅學,又都是我追求的目標。
關於寫作,章先生在頭一堂課上就交代清楚了,教學目的不是為了培養作家,作家不是培養出來的,之所以給文科生開這門課,隻是為了讓大家在實習中練筆,以求文通字順並表達生動。他出的第一個作文題是《介紹我自己》,想來他是要借此了解一下學生的基本情況。
可是我想,既然是練筆,就無妨自由發揮,便模仿《阿Q正傳》的筆調,以第一人稱寫了一篇《阿Q歪傳》。我說我的“行狀”並不“渺茫”,我就是阿Q的後代,隻不過腦後沒有小辮子、頭上沒有癩瘡疤罷了。但“精神勝利法”的基因,遺傳在我身上。我總覺得別人瞧不起自己,自己卻又瞧不起別人。對那些比自己強的人,既卑躬屈膝,又恨得牙癢癢。雖還沒到摸小尼姑頭皮的年紀,卻總幻想著給女同學下跪,可惜缺乏阿Q那樣的膽量……
估計不出這篇作文將會得到怎樣的評價,上講評課時,我便遠遠地坐在後排,以便觀察事態。章先生首先感謝大家,肯於跟他說心裏話。他通過文章了解到了許多同學的情況,這有助於他今後能“對症下藥”地輔導。但是也有一些同學,沒有按照他的要求來寫。個別的,還寫成了小說的樣子,“這教我可怎麼下評語呢?”於是,在舉了幾個成功的例子之後,他竟念了幾段《阿Q歪傳》。念到“幻想著給女同學下跪”,惹起一場哄堂大笑。
生著一張“元寶嘴”的章先生,也跟著大家一起嗬嗬嗬地笑起來。然後,他又板了臉說:“文科的課程,不好像理科那樣判分的,但也得有個起碼的標準,那就是課堂上的具體要求。你這個(歪傳),就沒法給分的。即便當作小說來看,我的批語也隻能是:失之油滑!”
章先生沒有點我的名,但在臨下課時卻發出邀請:“我希望那位阿Q同學,星期六下午到我家裏來一趟。”
這使大家又笑起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猜測,誰是阿Q?
(十一)
章先生家在成府村,那是燕園東門外新建的教職員工宿舍區。花木掩映,曲徑通幽,一座座籬笆隔開的小院,一排排寬敞向陽的平房。章先生家的院落,整潔清爽,堂屋裏更是窗明幾淨。聽到我的聲音,章先生招呼我進門,但從沙發上站起身來的卻是兩個人,除了章先生,還有崔笑迎。
“我是來還作業的。”她向我解釋,隨即向章先生告辭,“老師,你們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