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人好吃,但吃得不像南方人那麼講究和精致,菜品味重色黯,所以真正能上得了席麵的很少。不過尋常百姓家也是不需要什麼席麵的,所以那些家常菜一直是我們的最愛。
如果不年不節的,平素大家吃得都很簡單。由於故鄉地處苦寒之地,冬季漫長,寸草不生,所以吃不到新鮮的綠色蔬菜。我們食用的,都是晚秋時儲藏在地窖裏的菜:土豆、蘿卜、白菜、胡蘿卜、大頭菜、倭瓜,當然還有醃製的酸菜和夏季時曬的幹菜,比如豆角幹、西葫蘆幹、茄子幹等等。人們喜歡吃燉菜,冬天的菜尤其適合燉。將一大盆連湯帶菜的熱氣騰騰的燉菜捧上桌,寒冷都被趕走了三分。人們喜歡把主食泡在燉菜中,比如玉米餅和高粱米飯,一經燉菜的浸潤,有如酒經過了歲月的洗禮,滋味格外地醇厚。而到了夏季,燉菜就被蘸醬菜和炒菜代替了。園田中有各色碧綠的新鮮蔬菜,菠菜呀黃瓜呀青蔥呀生菜呀等等,都適宜生著蘸醬吃;而芹菜、辣椒等等則可爆炒,這個季節的主食就不像冬天似的以幹的為主了,這時候人們喜歡喝粥,芸豆大子粥、高粱米粥以及小米綠豆粥是此時餐桌上的主宰。
家常便飯到了節日時,就像毛手毛腳的短工,被打發了,節日自有節日的吃食。先從春天說起吧。立春的那一天,家家都得烙春餅。春餅不能油大,要擀得薄如紙片,用慢火在鍋裏輕輕翻轉,烙到白色的麵餅上飛出一片片晚霞般的金黃的印記,餅就熟了。烙過春餅,再炒上一盤切得細若遊絲的土豆絲,用春餅卷了吃,真的覺得春天溫暖地回來了。除了吃春餅,這一天還要“啃春”,好像殘冬是頑石一塊,不動用牙齒啃噬它,春天的氣息就飄不出來似的。我們啃春的對象就是蘿卜,蘿卜到了立春時,柴的比脆生的多,所以選啃春的蘿卜就跟皇帝選妃子一樣周折,既要看它的模樣,又要看它是否豐腴,汁液是否飽滿。很奇怪,啃過春後,嘴裏就會蕩漾著一股清香的氣味,恰似春天草木複蘇的氣息。立春一過,離清明就不遠了。人們這一天會挎著籃子去山上給已故的親人上墳。籃子裏裝著染成紅色的熟雞蛋,它們被上過供後,依然會被帶回到生者的餐桌上,由大家分食,據說吃了這樣的雞蛋很吉利。而誰家要是生了孩子,主人也會煮了雞蛋,把皮染紅,送與親戚和鄰裏分享。所以我覺得紅皮雞蛋走在兩個極端上:出生和死亡。它們像一雙無形的大手,一手把新生嬰兒托到塵世上,一手又把一個衰朽的生命送回塵土裏。所以清明節的雞蛋,吃起來總覺得有股土腥味。
清明過後,天氣越來越暖了,野花開了,草也長高了,這時端午節來了。家家戶戶提前把風幹的粽葉泡好,將糯米也泡好,包粽子的工作就開始了。粽子一般都包成菱形,若是用五彩線捆粽葉的話,粽子看上去就像花荷包了。粽子裏通常要夾餡的,愛吃甜的就夾上紅棗和豆沙,愛吃鹹的就夾上一塊醃肉。粽子蒸熟後,要放到涼水中浸著,這樣放個兩天三天都不會壞。父親那時愛跟我們講端午節的來曆,講屈原,講他投水的那條汨羅江,講人們包了粽子投到水裏是為了喂魚,魚吃了粽子,就不會吃屈原了。我那時一根筋,心想:你們憑什麼認為魚吃了粽子後就不會去吃人肉?我們一頓不是至少也得吃兩道菜嗎?吃粽子跟吃點心是一樣的,完全可以拿著它們到門外去吃。門楣上插著拴著紅葫蘆的柳枝和艾蒿,一紅一綠的,看上去分外明麗,站在那兒吃粽子真的是無限風光。我那時對屈原的詩一無所知,但我想他一定是個了不起的詩人,因為世上的詩人很多,隻有他才會給我們帶來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