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彈撥森林的時候,有一種聲音會在蒼茫中升起,它不是鳥鳴,而是伐木聲。
那時的樹木茂密,高大得遮天蔽日,如果你獨自走進森林,又有山風吹過,林海發出陣陣轟鳴,那種肅殺、神秘的氣息就會令你心生寒意。那時林中的動物也很多,一年之中誰家不會套上一兩隻兔子和麅子呢?
伐木聲通常是在10月響起,到了次年5月,冰消雪融了,它才餘音嫋嫋地飄逝在森林中。伐木的有公家的,也有私人的。公家伐木的都是各個林場的工人,而伐木的私人都是住戶,他們是為著家中的火爐而伐木。公家伐木是天經地義的,他們伐的是落葉鬆、樟子鬆這些上等木材,它們被運送到全國各地後,可以造房屋、建橋梁。私人砍伐的,被允許的隻有風幹了的樹木——我們俗稱“杖杆”的已無生長跡象的樹木,以及那些不能成材的雜樹,譬如水冬瓜、柞木、楓樺樹、水曲柳等等。但是由於這些雜樹枝丫縱橫,修剪起來麻煩,而且作為燒柴又不抗燒,所以偷著砍伐新鮮的落葉鬆作為燒柴的大有人在。
公家砍伐樹木一般都選擇到離居民區比較遠的地方,當地人把它叫“工段”。工段搭著帳篷,工人們晚上就住在那裏。他們喝的是雪水,吃的往往是冰涼的饅頭。蔬菜不是黃豆粉條,就是海帶和鹹菜。帳篷裏雖然有地火龍可以取暖,但到了後半夜,沒人給火爐添柴,人就會被凍得縮成一團。白天呢,他們又得蹚著沒膝的雪去伐木,所以林業工人十有八九都患有風濕病。他們伐木使用的工具是油鋸和彎把子鋸,電動的油鋸發出的聲音很大,比拖拉機運行的聲音還要響,你隔著一裏地都可以聽到,但那時油鋸是奢侈的工具,不是每個工人都能夠用上的。大多數的人使用的是手工操作的彎把子鋸。由於鋸是鐵製的,而被伐的又都是水分充足的鮮樹,所以彌散的伐木聲清脆悠揚、悅耳動聽。由於人使用鋸的時候有急有緩,有輕有重,有間歇,因而聽伐木聲跟欣賞一首完整的樂曲一樣,有舒緩的行板,也有急遽的快板,更有給人留下回味餘地的休止符,最後那聲令人回腸蕩氣的“順——山——倒——啦——”的呼喊,總是與樹木的訇然倒地聲融合在一起,渾厚圓滿地作為伐木曲的結束。
我童年進山伐木,通常是跟著父親。他很愛惜樹木,喜歡盤樹墩來作為燒柴。如果伐一棵高高的樹,把它鋸為幾截,那麼你會得到很多的柴火;而伐一個隻有人的膝蓋高的侏儒般的樹墩,獲得的隻是一截燒柴,而你用的又是同樣的力氣和工夫,所以我常常覺得父親愚癡,樹木那麼多,伐它上百棵又如何?況且別人家都伐樹,為何我家要盤樹墩而遭人恥笑?而且盤下的樹墩因為散而不好裝車,常常是拉著一車樹墩朝家走,半途中就會有因為顛簸而骨碌骨碌滾到路上的,還得停下車來重新裝車,費盡周折。在我們的抗議下,父親盤樹墩就盤得少了,但他仍然恪守規矩,不伐落葉鬆和樟子鬆,我們進了山裏,就得像獵人尋找獵物一樣,東搜西尋地尋找杖杆。杖杆的形成多種多樣,有的是因為樹的根部裸露,樹漸漸枯死倒地而形成的,這樣的杖杆上往往附著青苔;還有一種,它是被狂風吹折後形成的,這樣的杖杆多數躬著腰;而那些身上有黑漆漆的被灼傷痕跡的杖杆,都是被雷電擊中的。如果按人類的說法,雷劈死的都是些作惡多端的人的話,這樣的樹想必也做了什麼孽。也許它曾在風的慫恿下搗毀過鳥巢?或者是人類纏繞在它身上的鐵絲套,曾套住過活蹦亂跳的兔子,而使它永遠失去了在雪地中奔跑的自由,成為人口中的美味?
我很喜歡尋找杖杆,這是一件樂趣無窮的事情。因為你可以隨心所欲地在森林中穿梭。有的時候雪大,把樹壓彎了,我就以為找到杖杆了,喊來父親,一鑒定居然還是棵正在生長的樹,好不懊惱。而有的時候尋著尋著,突然聽見一陣篤篤篤的聲音,類似敲門聲,循聲一望,原來是隻羽翼鮮豔的啄木鳥,正頓著頭吃藏在樹縫中的肥美的蟲子呢,啄木鳥看上去就像別在樹上的一支花卡子。這時我就會聯想起我帶到山上的食物,不知它們在篝火下熟了幾分。我喜歡用舊棉花裹上幾個土豆,把它們帶到山上,父親總會在我們放置著手推車的營地上劃拉一堆樹枝,籠起一堆火,讓我們能時常烤烤火。我們把土豆埋在火堆下,篝火盡了,土豆也就熟了,在寒風中吃這熱氣騰騰的烤土豆,滋味實在是美妙。啄木鳥一吃蟲子,我就覺得口水要流出來了,不想再找杖杆了。我在尋找杖杆的時候,還不止一次遇見狼,但當時我是把它當狗看待的,因為它確實跟狗長得一樣,隻不過耳朵是豎著的。在我們小鎮,大多數人家的狗我都認得,所以一回到營地,我會告訴父親我在深山裏遇見了一條狼狗,我不認識它,它也不認識我,不知是誰家的。父親就很慌張,他說沒誰家會把狗領到這麼遠的山上,那也許是狼吧。他煞有介事地去那片雪地辨別留下來的足印,囑咐我以後不許一個人走遠,大約是怕狼把我給叼走了吧。我想狼在山中可吃的東西很多,它們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哪會有想吃一個毛頭小孩的胃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