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我在《北方文學》發表了短篇小說《沉睡的大固其固》,引起了著名評論家曾鎮南先生的注意,他在一篇論及黑龍江小說創作的文章中,對此作讚賞有加。同年,這篇小說被《小說選刊》轉載。1986年3月,我又在《人民文學》發表了中篇《北極村童話》,一些期刊的編輯,由此注意到了一個在北部邊地寫作的年輕人,開始向我約稿。在不到兩年的時間,我發表了一係列作品:《青年文學》上的《北國一片蒼茫》,新創刊的《中國》雜誌上的《初春大遷徙》,《山西文學》上的《魚骨》,《北方文學》上的《葫蘆街頭唱晚》等。
對於一個無名作者來說,能夠在刊物上發表作品,已經很知足了,我從來沒敢奢望過出書。大約是1988年吧,曾鎮南先生對我說,作家出版社有一套“文學新星叢書”,是專為沒有出過書的新銳作者設置的,他推薦了我的作品,希望我的書能夠被納入這個書係。很快,出版社通知我編輯作品,做出書的準備。就這樣,我選擇了兩部中篇、十一個短篇,把它們交給了責編張水舟先生。
按照這套書的體例,必須有序、作者小傳和一幅作者的漫畫像。曾鎮南先生比較熟悉我的作品,“序”自然由他來做了。他在肯定我作品的同時,也提出了中肯的批評和建議,比如“一個真正洞察人間煙火的作家,是不能回避對現實關係、對社會衝突的認識和藝術掌握的。這一方麵,遲子建還顯得稚嫩了一些”。這段話,二十年後來看,對我和文壇,仍具有警示作用。
編輯作品的那一年,我正在北京魯迅文學院學習。那個時期,美國著名漢學家葛浩文先生,剛好在黑龍江大學做外教,他是個蕭紅迷。他從王觀泉、魯秀珍老師那兒,了解到我的作品,選中了《葫蘆街頭唱晚》,翻譯成英文,刊登在香港的《文星》雜誌上。所以我作品最早的譯者,是如今聲名日隆的葛浩文先生。這一年的初夏,他來北京講學,得以相見。有一天,他突然打電話問我,喜不喜歡魯迅的作品,我說當然。他很高興,神秘地對我說,那我帶你去看魯迅。我們來到三裏屯,敲開了一座舊樓中的一個單元門。原來,他帶我拜望的,是著名畫家裘沙和王偉君夫婦,他們以為魯迅作品做插圖而聞名。裘沙先生佝僂著腰,麵容清臒,話語不多;王偉君女士則端莊大方,善談一些。我們一邊喝茶,一邊看他們展開的一幅幅畫卷——祥林嫂、阿Q、孔乙己……那個魯迅筆下的蒼涼世界,穿過半個世紀的風雨,硬朗地呈現在我們麵前。它們給夏日的陽光,平添了一抹憂鬱的色調。那時我正為新書扉頁的漫畫像發愁,不知該請什麼人畫。這次聚會後,我試探著給裘沙先生打了個電話,問他可否幫助我。裘沙先生客氣地說,他不畫漫畫,倘若畫的話,以他畫魯迅的筆,會把我畫得老相。他推薦了他的兒子,說他可以。裘大力那時好像在中央美院讀書,印象中是一個高而瘦、略微靦腆的青年。就這樣,一個午後,我來到裘沙先生家,由裘大力做了我的漫畫像。畫中的我,還戴著一枚戒指。我們那個地方的老輩人,都說戴金子壓驚辟邪,所以家人送了我一枚金戒指。我把它戴到了無名指上,在大人堆裏,扮出一副心有歸屬的模樣。而其實,那個時期,人看上去興衝衝的,實則心是空的。如今,這戒指早就不知扔哪兒去了。我不喜歡金子,而且到了寵辱不驚的年齡,是不需要什麼東西來為自己“壓驚”的了。
序言和漫畫都有了,我撰寫了小傳。其中的一句話,如今讀來感慨萬千:“她崇尚悲劇,但並不喜歡為悲劇而流淚。她認為無論是生活還是文學,麵對的往往是失敗的命運。”那個“她”,當然是自指。當時我二十出頭,應該說正處在花樣年華中,可卻說出如此悲觀的話來,看來在我的天性中,對生命和藝術,始終滿懷憂傷和惆悵。
“文學新星叢書”出到我們這一輯,是第六輯了。除了李曉、龐澤雲和韓春旭,還有阿來。同一輯的人,就是一個小小的團體,雖然大家疏於聯係,但在報刊上看到他們的名字,還是無比親切,因為我們來自同一組織啊。
我這本書的名字是《北極村童話》,這個書名像我的乳名一樣,雖然後來不常有人叫了,但隻要想起來,心底還是熱乎乎的。它三十二開的小開本,白地封麵上有一座木刻楞房屋的剪影,屋頂是白色的,看來它是雪中的屋子。這本書定價兩塊七,在當年,算是不菲的價格了。因為在此之前,買一套三卷本的上海譯文出的但丁的《神曲》,還不足四塊錢。去年,我到大連參加王安憶女士的作品研討會,安憶帶的研究生李一對我說,她在上海的一家舊書店買到了這本《北極村童話》,店主要了她二十塊錢。我知道,聰明秀婉的李一,並非是為作品的內容而去的,她要的,大約是那個文學時代的氣息吧。
這本小巧可愛的書,像一個淺淺的腳印,留在我創作的路上。這個腳印不會因為我走得遙遠而看不見了,因為你無須回頭,隻要還能聞到露水和野草的氣息,就知道,那個腳印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