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華苓到台灣後,趕上《自由中國》創刊,雜誌社正缺一位負責文稿的編輯,愛好寫作的她就應聘去了那裏,賺錢貼補家用。《自由中國》是由雷震先生主持的,他1917年就加入了國民黨,曾擔任過國民黨政府的許多要職,1949年到台灣後,被蔣介石聘為“國策”顧問。而《自由中國》的發行人,是當時身在美國的胡適先生。對於這個刊物,聶華苓是這樣說的:“是介乎國民黨的開明人士和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之間的一個刊物。這樣一個組合所代表的意義,就是支持並督促國民黨政府走向進步,逐步改革,建立自由民主的社會。”顯然,這是一份政治色彩濃厚的刊物。對政治並不感興趣的聶華苓,像這個陣地牆角一朵爛漫的小花,安靜地釋放著自己的光芒。經她之手,林海音的《城南舊事》、梁實秋的《雅舍小品》,以及柏楊的小說和餘光中的詩,這些已成經典的作品,一篇篇地登場了。如果說《自由中國》是一匹藏青色的布的話,這些作品,無疑就是鑲嵌在布邊的流蘇,使它多了份飄逸和俏麗。然而,政治的台風,很快席卷了《自由中國》,因為夏道平執寫的《政府不可誘民入罪》,《自由中國》和台灣統治權力者發生了最初的衝突,胡適在此時發表聲明,辭去了發行人的角色。其後,又因為一篇《搶救教育危機》,雷震被開除了國民黨黨籍。1955年,國民黨發動“黨員自清運動”,《自由中國》又發出了批評的聲音。到了蔣介石七十大壽,《自由中國》在祝壽專號中,批評違憲的國防組織和特務機構時,這本刊物可以說是已成為風中之燭。《自由中國》除了發表針砭時弊的社論,也登載反映老百姓民生疾苦的短評,雷震成了台灣島的“雷青天”。胡適回到台灣後,1958年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長。這期間,雷震與誌同道合的朋友一起,雄心勃勃地籌組新黨。雷震邀請胡適做新黨領袖,胡適沒有答應。但胡適是支持雷震的,說他可做黨員,待新黨成立大會召開時,他也會去捧場。我以為,以胡適的政治眼光和看待曆史的深度,他是看到了雷震的未來的——不可逃避的鐵窗生涯。他沒有阻止,反而推波助瀾,我想他絕對沒有加害雷震的惡意,在他生命深處,真正渴望的,還是做一個自由而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徐複觀有一篇回憶胡適的文章,他這樣寫道:“我深切了解在真正的自由民主未實現以前,所有的書生,都是悲劇的命運,除非一個人良心喪盡,把悲劇當喜劇來演奏。”這話可謂一語中的。雷震其實就是一麵豎立在胡適心牢中的正義和博愛的旗幟,有他,他會受到默默的激勵;而當他倒伏時,盡管胡適也是痛楚的,但因為這麵旗幟是倒在了心中,他便想悄悄把它掩埋了。胡適自稱是個懷疑論者,徐在比較新文學運動的領袖胡適和陳獨秀時,有過這樣精辟的論述:“胡適之性格衝和,寬大,平正,陳獨秀性格淩厲,獨斷與偏激”,他指出胡適的性格中有“矛盾性與妥協性”。所以當1960年9月雷震等人以“涉嫌叛亂”的罪名被捕入獄,殷海光等人挺身而出,為雷震喊冤時,胡適隱於幕後,隻以“光榮的下場”這句“漂亮話”,打發了世人期盼的眼神。胡適以為他可以苟活,但是他錯了。雷震入獄僅僅一年半以後,他在一個酒會上致辭時,猝然倒地,帶著解不脫的苦悶,去了那個也許是“萬籟俱寂”,也許仍然是“眾聲喧嘩”的世界。那一刻,他才真的自由了。
我喜歡《自由中國》的殷海光,這個畢業於西南聯大的金嶽霖先生的弟子,正氣、勇敢、浪漫,充滿詩情。受雷震案的牽涉,他雖未入獄,但一直受到特務的監視和騷擾。這個聲稱“書和花,應該是作為一個人應該有的起碼享受”的知識分子,最初是反對傳統的,主張中國未來的道路是全盤西化;可在他蒼涼離世前,他頓悟:“中國文化不是進化而是演化,是在患難中的積累,積累得異樣深厚。我現在才發現,我對中國文化的熱愛。”
鐵骨錚錚的雷震和傲然不屈的殷海光,最終長眠在“自由墓園”中。以他們的人格光輝,是擔得起“自由”這個詞的。
我想,聶華苓身上的正直和無私,她男人般的俠肝義膽,古道熱腸,無疑受了雷震和殷海光的深刻影響。也就是說,她的軀幹,之所以沒有在非常歲月中,被狂風暴雨摧折,與他們有形無形的扶助,是分不開的。
1951年,聶華苓的弟弟漢仲在空軍的一次例行飛行中失事身亡,她所供職的《自由中國》蒙難,家門外一直有特務徘徊,接著是母親去世,而她和王正路的婚姻也陷入“無救”狀態。此時的聶華苓,可以說是陷入了生命的低穀。但是命運仿佛格外眷顧這位聰明伶俐的女子,就在這個陰氣沉沉的時刻,她生命中的曙光出現了。這道光,照亮了她的後半生。